怀砚笑了笑,“在电影厂之后,顿顿管饭,我孤身一人,倒用不着什么。”
“我娘今天还说呢,砚哥儿的钱,不能再要了,人家还要攒钱娶媳妇,或者谋个体面职位……”
“我连自己的身世都不知晓,何以为家?”怀砚笑道,“这些天我在电影厂也算可以糊口,等这部电影上了,兴许还能再赚一笔。拿着罢。”
小兵眼眶湿润起来,他紧紧攥住手中银元,“砚哥,以后有机会,我一定会报答你!”
“都是朋友,说这些做甚……行了,早些歇息吧。”怀砚拍拍他肩膀,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点燃了案上油灯,温暖黄光登时充盈了这间破屋,南面墙上有一幅顿挫险急、大斧劈皴的《华山凌日图》,屋西立着个满当当的书架,品类倒是繁杂,子经典籍、怪神小说应有尽有,都是怀砚从旧书摊上便宜收来的。
窗前案几上旧墨干涸,怀砚已很久都未作画,也不舍得买上等颜料。他走到圆凳旁坐下,扯出一张报纸翻着,却怎么也看不进心里去,他索性拿起手旁一块薄薄的碳片来随意在报纸上勾勒着,待停手凝神一看,自己画得竟是个军人的笔挺轮廓。
*
燕云西郊是军政部要员们的住宅,连着西山的军营和武器军火仓,除了离城里远些,平日里工作倒也方便。陆竞云在自家院前下了车,深黄的银杏叶被日昃时分的骤雨打落一地,几乎埋过他穿着军靴的脚面,有几片湿叶贴在他靴子上,陆竞云走远了些俯身将其摘去,再抬起身子时,脑海中又浮现出那张湿漉漉的俊俏面容来。
七团团长章鹏元的车也停在对面的院外,他头发梳得油光锃亮,一身革履西装,一看便是要去会姑娘,春风得意地冲这边吹了个口哨,“陆兄,走啊?喝花酒去?”
“太晚了,不去。” 陆竞云习惯性地正正军帽,往院子里头走。
章鹏元笑道:“你脐下三寸那东西,白长那么大,也不知道给谁留着呢,再不用,就生锈了!”
周遭兵士听得此般荤话,心里暗暗憋笑,却没有人敢动一丝神情,陆竞云的硬净孤冷在整个辰安军中都是出了名的,带兵又极严厉,眼里一颗沙子容不得,谁敢惹他?
陆竞云被章鹏元调侃惯了,也不理会,迈了两步又回身道:“明日开会有警政司和督查处的人,你可别浪荡太晚。”
“放心!”章鹏元摆摆手,坐到车里去。
赵梓熙一直把陆竞云送到别墅门口,“长官,今儿个还有其他事吗?”
“你先进来。”陆竞云示意他跟上。
赵梓熙迈进屋里,又不禁暗自慨叹暴殄天物——团长级别的房子,临海子的双层洋楼,几百平加门口小院儿,搁谁不得好好拾掇拾掇?结果自陆竞云这套房子分下来,住了几个月还跟新房一样,四面墙壁空空,茶几上一套茶具,一只绿罩电灯,半点儿多余事物没有,简朴得像军队宿舍。他也没佣人,一日三餐除了应酬全在食堂。赵梓熙又偷着望半掩着门的卧室扫了一眼,楼下这张双人床陆竞云只睡一半,军绿色的被子叠的似豆腐块儿一样。
这个没情趣的铁人,这大房子给我住多好呢。赵梓熙轻叹口气,又觉嘴痒,从怀里掏出包三炮台来,提出一根礼节性地给团长递过去,“团长,您请。”
这完全是做样子,因为除了作战时陆竞云偶尔会抽上两根,私底下是不碰烟的,赵梓熙都预备着等他一摇头便抽回手来,结果陆竞云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捻起一根放在口中。
“呦!长官今儿好兴致。”赵梓熙忙凑上前去给他点火,陆竞云浅浅吸了一口,烟头上的火星消暗又复明,他摘下军帽放在桌上,烟雾中的神情显出些少见的迷柔,“你去帮我查一个人。不是公事,你闲时在底下办就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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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初露头角
寄情海附近是一片茂密的白杨林,秋意渐浓,树上叶子落了不少,藏不住林旁明洁对称的哥特式风格尖塔。午后的秋日耀眼暖煦,显得玫瑰花窗与琉璃瓦亭格外绚丽,皎白的圣像与门前的汉白玉石狮却依旧静谧安然。
怀砚背着琵琶,提着一包盛明堂的点心,走到教堂后方里去,孤儿院的孩子们正用杨树叶子玩着拔根儿,一见怀砚走来,开心的又笑又嚷,把“霸王”都不知丢哪里去了。
怀砚笑着在石桌旁坐下,放下琴,把点心包裹拆开来,孩子们叫着谢谢哥哥,一人取了一块,有的爱吃黄油枣泥饼,有的爱吃莲蓉酥,都先只掰了一半儿,又把一半变成四分之一放到嘴里,本想留着到晚上或者明天,但过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把托在掌心里的一整块儿糕点都吃了。
怀砚摸他们脑袋,“哥哥现在还没钱买那么多,只能下次再拿了。”
孩子们懂事极了,都说自己吃够了,又吵着让他弹琴,怀砚抱琴出来,问他们想听什么,有的说想听《霸王卸甲》,有的说要听《春雨》,一时争执不下,怀砚便笑着说,今日有空都可以弹。当下便调音起腕扫弦,树叶簌簌中,一股悲壮的杀气弥漫出来。
“我的好怀砚,你居然还有心思跑这儿来弹琴!”刚弹罢营鼓这节,琴声被突兀的叫嚷声打断,怀砚和孩子们都骇了一跳,再抬眼,发现徐正阳已经满头大汗的跑了过来。
导演居然找到这里,绝对不是小事儿,难道是自己的戏份需要重拍?可电影已经上映了呀?怀砚怔了怔,连忙放琴起身问道:“徐导,怎么了?”
“你小子!”徐正阳微胖,扶着怀砚肩膀喘粗气,眉宇间却掩不住得意和狂喜,“《风影》大卖!燕云城内今日加映二十场!你懂这个概念么!”
“那自然好啊……”怀砚倒没有太过激动,第一天上映的时候他便听说了,这片子反响不错,但自己终归是个男三号,抢不过秦公子苏小姐两位主角的风头嘛,他在电影厂工作,也只为了领片酬谋生而已。
徐正阳瞧他仍懵懵懂懂惹人怜爱,实在不忍再卖关子,“哗啦”从怀里抽出报纸来,“瞧瞧,是谁上了头版!”
“啊!”怀砚低头一瞧,《燕云文艺》的头版上,自己在片中的扮相赫然在目,铅印的大标题是“巨匠梁文墨盛赞《风影》新人江怀砚”,这一下子他脑子都兴奋得眩晕起来。
“这也都不算什么!”徐正阳把报纸一团丢在身后,几个孩子好奇去捡着看,徐正阳又激动道:“梁先生还要特意宴请你,就今晚!这什么概念!快走,跟我换身行头!”
怀砚被他直接拉走,身后有几个随从替他去收琴,他第一次坐上徐导的汽车,仿佛还在做着梦,“梁先生请我,这……”
“不可思议是不是,我都难以置信!他秦晟如约梁先生都得约个四五次呢!嗐,你小子这运气,哦,不能这么说,要说也是我这眼光好,能把你给挑拣出来!”徐正阳已经彻底飘了,兴奋得满脸通红,车子在达蒙西装店前停下,他把怀砚拽下车来,自掏腰包给他置办了一身乙等戗驳领白麻西服,虽然来不及定做了,但好在怀砚身材挺拔,穿什么都好看。
“啧啧,公子这身段绝了!”西装店的招待看见他那细长腰线都连连赞叹。
“徐导,回头我攒够了钱,把这服装费用还给您。”怀砚不习惯地看着镜中梳着三七分、衣着光鲜的自己,伸手轻轻松了松领口。
“傻小子,跟我客气个屁。”徐正阳开了支票给店员,就拉着他往外走。
“您若不要我便不穿了。”怀砚模样柔和,实际上性子挺倔,作势要解西服扣子。
“成成成!依你,这钱从下一部的片酬里扣!”徐正阳无奈,拖着他上了车。
整个德利轩都坐落在水榭之上,假山与池中草木相映成趣,山对岸设了戏台,多唱京戏,昆曲、黄梅戏、苏州评弹亦有之。抄手回廊极宽,两侧荡漾着活水,酒壶在其中传送,散客们就坐在两侧吃饭谈笑,颇有曲水流觞之韵味。怀砚跟着徐正阳向深处走去,亭阁间距离远起来,显得愈发清幽,他二人停在“沉香”门前,侍从撩开帘栊,他们依次走进,发现此处已是坐了满满一桌人了。
怀砚随徐正阳对众人点头致礼,继而瞧向那座中央的人,倒不禁眼前一亮:那人极有风度派头,也是二十几岁年纪,眉目端正,打扮却颇为老成,一身剪裁合体的暗灰色西装,胸前别银色钢笔,头发光溜溜地梳到后面,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嘴里叼着的象牙烟嘴儿,还有手上那白玉指环,凸显了几分贵气。他看着怀砚走进,忙不迭站起身,伸出右手来,“江先生!鄙人梁文墨,早想瞻仰江先生风采,今日终于如愿,幸甚至哉!”
怀砚暗叹,到底是落笔成文、才高八斗的大才子,气质果然不凡,他伸手与他相握,笑道:“梁先生大名,如雷贯耳;梁先生大作,家喻户晓。怀砚也已仰慕已久。”
“江先生!来!”梁文墨颇热络地用手臂搭住怀砚肩头儿,拉他坐于自己左侧。
众人皆知,今日梁文墨作东,主宾便是这位江怀砚,都纷纷让了开来,淡笑着坐于次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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