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只是在想怎么说。”聂云汉道,“带我去你听人说书、遇到铁鹤卫的那个客栈看看,试试能不能让你自己想起来。”
铁鹤卫没有住官驿,而是住进了拂沙县最好的客栈。那客栈坐落于城中最宽的街道上,两人昨日便打此经过,不曾留意,现在再来,街上仍旧热闹,可他们的心境却与昨日毫不相同。
万念俱灰时,看到繁花似锦,也只觉得形同飞灰槁木。
卓应闲坐在聂云汉身后,仿佛不堪重负似地额头抵在他的后背,他不想让人看到自己的软弱,只能借此机会偷偷消磨。
聂云汉在客栈前停了马,立刻有杂役上前牵住马头,等他俩下马,便有小二便迎了出来,热情好客地将他们带入客栈大堂。
大堂宽敞,有散座,也有包厢,当中间有个极大的台子,可以观歌舞,也可以听说书。
正午时分,位置好的散座几乎满了,人声鼎沸,台上只有个说书人在说书,声嘶力竭,颇为卖力。
离得远的人听不太清,自然也就不怎么理会。坐在台边的几桌倒是听得聚精会神,还有一些孩童就坐在台下的地板上,仰着脖子入神地听着。
这些孩子分明是没有花钱的,掌柜的也并没有驱赶,还让小二抓了一把糖递到他们跟前。
年岁最大的那个起身双手接过,礼数十足地冲小二道谢,转身便先分给了周围的同伴,剩下最后一颗,才珍重地塞进嘴里,坐下来继续听说书。
聂云汉莫名动容,谁能想到,如此和睦安定的生活图景下,竟藏着那些令人想也想不到的恶呢?
他扭头望向身边的卓应闲,却见向来爱心软的少年没被眼前的画面所打动,此刻这人嘴唇抿成一条线,垂着目光,仿佛在拼命压抑着什么似的。
前面带路的店小二将他们引向一处空桌:“客官请上座。”
聂云汉却道:“阿闲,上次你来,坐在哪儿?”
卓应闲抬眼,指了指跟演出台子齐平的一侧偏座,那里虽然偏,但听说书倒是能听得方便。不过也是因为偏,一般客人也不爱往那坐,当下这座位倒也是空着的。
“我们坐那儿便可。”聂云汉冲店小二道。
有人愿坐偏座,店小二正求之不得,麻利地带他们过去。
“当日你在这里,点过什么菜?”聂云汉看着卓应闲问道。
那日忙着赶路,卓应闲一向又节俭,只点了一碗素面。
聂云汉点点头,瞄了一眼墙上挂着的菜名,除了两碗素面,他又点了两个菜,吩咐小二先上菜,后上面。
小二做礼退下,卓应闲扭头瞟了眼台上那说书人,现在他说的是开国先祖如何御驾亲征、开疆拓土的故事,台下人听得入迷,到了裉节上便激动地鼓掌欢呼。
聂云汉也一声叹息,想必是没有人再敢提他们“赤蚺”半个字了。
他拎起茶壶倒了水,推到卓应闲面前:“喝口水润润嗓子。”
卓应闲垂着眼,将手中茶杯转了几圈,看向聂云汉:“到底怎么回事,我仍旧想不明白,告诉我吧。”
他原本是不信谁能将想法“放进”自己的脑子里,但既然是聂云汉说的,又不由得他不信。
这一路上半信半疑,可真到了这一刻,他又觉得这事儿八成是真的。
卓应闲不禁冷笑,他一个连文州县令都没有见过的人,竟敢假扮铁鹤卫去棠舟府大狱捞人,若是一个月前有人告诉他,他都不敢信这是自己会做的事。
他是冲动,是愣,跟师父学了一身的不管不顾,可究竟到没到这份儿上,若是事情没发生,他真是不敢信的。
聂云汉捏着茶杯,在手中团来团去,思量道:“六年前,得皇帝授意,韩方牵头,我义父成立赤蚺,麾下甲乙两队,那年我十九,从骑兵营调入,从此跟义父并肩作战。”
“四年里,赤蚺在别人看不到的战场上与独峪细作作战,虽没有尸横遍野、硝烟弥漫,但同样也付出血与泪的代价,一次次从兵中拔出独峪人的钉子、破坏独峪针对我大曜的偷袭计划,截获他们的情报,必要时也会深入敌营,以身犯险……”
“皇帝对赤蚺取得的成就非常满意,所以那几年也街头巷尾关于赤蚺的话本数不胜数。但君心难测,自从我义父身死,反被扣上了通敌叛国的帽子,一瞬间,赤蚺仿佛是反噬的恶犬,成了皇帝最难以启齿的隐痛,他曾下令禁止百姓再提赤蚺,坊间又怎会有平头百姓敢公然抗命,在这里讲赤蚺的话本?”
卓应闲一怔:“莫不是因为天高皇帝远?”
聂云汉看他:“那又为何偏偏让铁鹤卫撞见?”
“巧合?”
“恰巧你想救云虚子,恰巧你突然听到了赤蚺的故事,恰巧你想到可以找我帮忙救人,恰巧你遇上了到棠舟府办差的铁鹤卫。”聂云汉目光深沉,“可世事之中,哪有那么多‘恰巧’?”
卓应闲咬着唇,一言不发,他隐约觉得,这事比他目前能想到的还要复杂。
聂云汉沉声道:“阿闲,你仔细想想,那日在这里,是这两年内,你第一次听到有人提起赤蚺么?”
不是第一次,难道……卓应闲双眉紧皱,在脑海中搜刮着关于赤蚺的记忆,却毫无踪迹。
他早就看过赤蚺的话本不假,赤蚺出事后,坊间禁谈此事也是不假,可最近,他第一次想起,到底是什么时候?
聂云汉拍拍他的手背:“闭上眼,听我声音指引,慢慢思量。”
卓应闲依言闭目,握住聂云汉的手,不为别的,只是感觉似乎这样可以心意联通似的。
那人掌心温热,让人觉得安全。
聂云汉稍稍用力握了握他的手:“阿闲,你调整呼吸,尽力凝神,排除周围杂音试试。”
卓应闲照做,几个呼吸吐纳后,他感觉耳边逐渐安静下来。那些人声还在,只是显得遥远,头脑也变得清明。
“从你出发去寻师父那日开始,仔细回想,都曾遇上过谁,跟谁交谈过,或者,是否有人在你身畔说话。”
卓应闲的记忆回到三月初十那天,他并不是到了清心观才发现师父不见的,而是打算带些新鲜蔬菜回观,所以先到了送菜大叔那里,便得知师父出事。
之后他匆匆回清心观查看一番,想看看有什么蛛丝马迹能透露师父的去向。
聂云汉的声音轻柔,像一把温柔的梳子,帮他缓缓梳理那纷乱的思绪。
“若要寻人,总得有个方向,否则便像没头苍蝇般乱撞。或许有什么东西给了你提示,你只是当时并未在意,现在试着想想,看是否能想起来。”
那时清心观里乱做一团,也已经被县衙衙役翻过一遍,要说线索,应该早就被毁坏殆尽。
卓应闲紧紧握着聂云汉的手,在记忆中的场景里翻找,师父的房间很简单,一张床,一张书桌,靠墙放着书架和衣柜——突然他手上突然用力,睁开眼道:“师父的衣柜柜门一角,刻了八卦双鱼图!”
聂云汉勾了勾嘴角,露出一抹微笑:“此图有何特别?”
“就是因为不特别,先前才忽略了。”卓应闲有些激动,“师父的起居都是我打理,我确信,那衣柜门上,此前从未有过这个图案!”
聂云汉捏捏他的手:“接下来,你第一个去找的地方是哪?”
“是临近文州的鱼游镇!”卓应闲不解道,“可我当时只是想从附近市镇寻起,若说是受了这八卦双鱼的影响,未免太过离奇。”
“并非一定是受了这图案的影响,但是现在你记起这件事,说明确实有人在暗中诱导你,不是么?”聂云汉轻声道,“先集中精力继续往下想。”
卓应闲点点头,继续闭上眼,续上刚刚断掉的思绪。
在鱼游镇,他没有任何发现,便揣测绑架之人如何带走师父,或许是用马车扮做商贾,又或许是翻山越岭,专走那常人不易发现的路。
他还记得自己茫然地在一个个市镇上穿过,每过一个城池,都会向守门衙役打探,可惜他提供的线索太过模糊,过路商贾多如麻,守卫又怎么会有印象!
但是……
“在经过寒水县的时候,遇上了集市,集市中有人卖艺,表演的是耍蛇。”卓应闲想起那热闹的街头中,一名粗壮男子将碗口粗的蟒蛇缠在颈上向人展示,吓得围观者连连退却,却又猎奇地盯着那人和蛇,目不转睛地看着。
而那蛇……是赤色的。
“当时我满心挂着都是师父的去向,脑子一片茫然,被人群挤来挤去,没能挪动地方,并非有意要看什么表演。现在想来也很古怪,因为我明明站在最外侧,那耍蛇之人却抱着蛇,到我跟前讨铜板。”
城内找不到云虚子的踪迹,卓应闲打算试试山路,只可惜山路人迹罕至,更没办法打听,他又没有那寻迹识踪的本事,耗费几天功夫,仍是一无所获。
“只不过在山里,也几次遇到野蛇,通体赤红,像是传说中的赤练蛇。”卓应闲皱着眉头道,“我在这附近长大,当地的蛇多为青色或者黑色,几乎从未见过赤色的蛇。难不成,这就是幕后之人给我‘赤蚺’的暗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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