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更倾向于认为,铁鹤卫是真的,圣谕也是真的,只有这些是真的,才够令我信服。毕竟我见过的骗人的诡计太多了,是真是假,有时候仅凭直觉就能辨别出来。”
卓应闲想到自己的伪装一眼便被聂云汉看透,赧然地垂下头,郁闷道:“汉哥,你怎么想的,说给我听吧。我乱了。”
“我们重头推导一遍。”聂云汉正欲起身,又不放心地看了卓应闲一眼,“你现在还难受吗?”
“好多了,脑子很清醒。走,到桌边去说。”卓应闲手脚麻利地穿上靴子,跟聂云汉到圆桌边坐好。
坐下之后,又觉得缺点什么,他环顾这个房间,在一旁书桌上发现了笔墨纸砚,起身端了过来:“还是得写一写才辨得分明,你说,我来记。”
聂云汉看他正襟危坐的模样,忍不住伸手捏捏他的脸,换来一个嫌弃的白眼。
“先前我们捋过你的时间线,你是三月十八到的拂沙县,跟铁鹤卫‘偶遇’。但京城距此路途遥远,铁鹤卫要在那日到此,必然早早就动身了。”
卓应闲在纸上端端正正写了“三月十八”,沉吟道:“京城到这里,即便快马加鞭,换马不换人,也要十五日,但那皇帝手谕也不是什么特别紧急的军务,没必要这么赶时间,况且你已经在大牢里,又不可能跑掉。”
聂云汉点头:“对,所以,铁鹤卫必然早就出发,按照普通脚程的话,很可能在二月底就动身了。”
“比哈沁掳走我师父还早?”
“对,要从棠舟府名正言顺、不引起别人注意地带走我,只有皇命才能办到,所以这两件事前后脚,尽可能要同时进行。”
卓应闲依言,在纸的首端写了“皇宫”、“二月底”字样,又并排写了“师父”、“三月初二”字样。
聂云汉盯着“皇宫”二字,思忖道:“刚刚说皇帝身边有钉子,并不确切,或许不是对方的钉子,至少是一个里通外国的叛徒。”
“这个幕后黑手,暂以‘某甲’指代,我不清楚他的身份,但他或者与他合作的人,必能在皇帝面前进言,挑拨他下这道诛杀赤蚺全员的手谕。”
卓应闲在“皇宫”二字旁边写下“某甲”:“是哈沁的人?也没必要,如果是哈沁干的,他才不会费心再去救你,他巴不得你们都死了呢。”
聂云汉冷笑:“那某甲必然是跟哈沁合作的,否则他不会那么快知道云虚子被掳之事,以便在宫中提前做出安排。至于哈沁,却未必知道某甲在宫中做了什么手脚。”
“看来两人的合作并非铁板一块。”卓应闲挑起眼角,看了聂云汉一眼,眼神古灵精怪,透着股促狭。
“哈沁的主子,独峪亲王阿格楞,外号叫‘黑狐’,跟这狡猾的狐狸合作,想必谁都会多留个心眼,不可能真的同舟共济。”聂云汉嘲讽道,他站起身,负手踱步。
“这某甲,能在皇帝面前进言,挑唆皇帝派出真的铁鹤卫,接着又派人一路跟随,并向他及时汇报;另一边,叫人跟着我,费尽功夫地给我暗示,要我想到要找赤蚺帮忙。”卓应闲道,“两边他都得盯好,才能在三月十八这天,让我成功干翻那铁鹤卫,好冒名顶替,到棠舟府神不知鬼不觉带走你,同时他还替我灭了口,免得因为我的心软而节外生枝。”
说罢他叹了口气:“听着都费劲,还能按计划达成目的,实在太过离奇——啊,所以我们刚离开棠舟府,他就派杀手来杀我,想要卸磨杀驴。”
聂云汉站在窗前,看着客栈后院几棵开花的海棠树,淡淡道:“这只是他想的其中一个办法,是他幸运,这条最便捷的路子走通了。其实不管哪个环节出了错,他都会有备用计划,只不过别的方法可能更费事。”
“我也算是一出门,就踏进了他设计好的陷阱里吧。”卓应闲叹道。
聂云汉看向他,以为这个心结他算是过不去了,谁知这家伙突然又道:“但能认识你,也很幸运。”
突然说这么让人暖心的话,聂千户古井无波的心境突然荡漾,脚底没站稳,险些左脚绊了右脚,他慌忙间扶着桌子,低头看向卓应闲:“……幸运?”
“只有你能帮我把师父救出来。”卓应闲仰头看他,认真道,“如果我没有被这个某甲诱导,又没有勇气去冒充铁鹤卫,说不定救你出来的就不是我了。这样的话,你虽然可能还是会去找哈沁报仇,但未必会留意我师父。”
那倒是,聂云汉心道,说不定到时候还会把云虚子认成跟哈沁沆瀣一气之徒,搞不好也一刀给劈了。毕竟这人会说独峪话,又精通外丹术、配制火.药,很难让人相信他的无辜。
“这其实是你的功劳。”聂云汉莞尔一笑,“是你足够勇敢,才救出了我。说到底,是你师父,还有我们赤蚺全员的运气好。”
谢谢你的努力,让我遇见你。
听到这话,卓应闲顿时眉飞色舞:“对啊!可不就是么!”
见他笑得没心没肺,一扫这两日的颓丧之气,聂云汉也替他开心,随即敲了敲桌面:“继续。”
“大致过程也就这样了,其他细节我们之前也讨论过,总之大差不差吧,事实真相还得继续挖掘才行。”卓应闲用笔端轻轻点了点“某甲”二字,“这人应该跟给宋鸣冲送密信的不是同一个人,毕竟那个——干脆叫‘某乙’——是想阻止你离开,而‘某甲’是想要把你带离棠舟府。”
聂云汉点头道:“对,两人目的明显不同,肯定不是同一个人。但他俩又都知晓内情,显然都跟哈沁合作。”
“哈沁这是找了什么合作伙伴?一个两个的都在背后拆他的台!”
“拆台倒算不上,反正目前也也没影响到他。”
“你可是要找哈沁报仇的!”卓应闲瞪圆了眼睛,“怎么可能影响不到哈沁?!莫非这个‘某甲’是假意跟哈沁合作,实际上是为了帮你达成报仇目的?!”
“那倒未必,说不定他觉得我能被策反呢?”聂云汉似笑非笑地看着卓应闲,“我是赤蚺副领队,对东南边防了若指掌,若是我投靠独峪人,等于向他们敞开大曜国门,在我的帮助下,独峪人入侵大曜如入无人之境。”
“不可能!”卓应闲一拍桌子,“谁被策反,你都不会!”
聂云汉坐在他身旁:“这么相信汉哥?”
卓应闲“哼”了一声:“你要有那心,棠舟府那个破大狱能关得住你才怪!再说你根本不是那种人。”
“为何?”
“不为何,我就是知道!”
聂云汉看着他斩钉截铁的样子,心里暖融融的,直起身子道:“那个‘某甲’能让皇帝下手谕杀我,就同样也能说服他下手谕放我。如果他纯粹是想让我恢复自由好去报仇,根本不需要走‘杀’这条路。”
“他让皇帝下手谕杀我,是为了断我的后路。在见到哈沁之前,我都是大曜的弃子和逃犯,我只能不顾一切地去找哈沁报仇,但即便我杀了他,皇帝也不会放过我。”
“所以我想活命的话,跟哈沁合作,其实是最好的选择。”
卓应闲心情一时非常复杂,他现在有些心疼聂云汉——被人当棋子的感觉已经很难受了,被人当靶子,惦记着,算计着,那滋味真是难以想象。
他怔怔地看了聂云汉一会儿,突然放下笔,站起来走过去,搂着脖子结结实实地把对方抱住了。
这个猝不及防的拥抱让聂云汉有点晕,张着双手不知道该不该抱回去。
“阿闲?”
“那人既然知道你鲜为人知的表字,自然是熟悉你的人。”耳边传来卓应闲略有些哽咽的声音:“既然熟识,他怎么能如此逼迫你?”
聂云汉愣了一瞬,心里顿时软得像一团棉花,他揽住卓应闲的细腰,轻声道:“他拿来逼迫我的,是我毫不在意的东西,我又怎么会怕他。”
“你毫不在意的东西,是命么?”卓应闲问道,“如果走投无路,便要以死明志?”
他鼻音更重,听不出这话是什么情绪,聂云汉小心翼翼道:“那倒也……不至于,反正我不怕那人威胁就是了。”
卓应闲松开他,一双猫儿眼泛着红,看着让人心疼。
他定定地看着聂云汉,认真道:“我当年都被卖到那种地方,也没想过要寻死,只要活着,就有希望,所以我才能被师父救走,才能遇见你们。哪怕你对所有人失望,找个深山老林隐居,过些逍遥日子也好,何必因为一个两个宵小之徒赔上自己的命?你是否忠义,不需别人评说,老天爷都看着呢!”
“我……”聂云汉看着他的表情,心又开始疼,他一个行伍之人,若是太惜命太怕死,这日子是没法过的,“视死如归”说起来是英雄气概,归根到底,有时只是无奈。
在别人看来,他们是受了委屈的英雄,可他们自己明白,赤蚺个个都是再普通不过的肉.体凡胎。
他又如何让卓应闲明白,不是他不惜命,是他不敢惜,若是为了保命而畏首畏尾、顾忌太多,反而更容易送命。
“我听你的。”聂云汉看着卓应闲一张执拗的小脸,笑道,“以前我过得太浑浑噩噩,现在明白了,活着比什么都强,以后不拿命跟人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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