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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下凉州 (一只大蜗牛)


  狄骏躺在床上,虽然未死,可已是出气多、进气少,听见门口传来声音,只勉强抬了下眼皮,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鲁男走上前去,先对狄骏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然后不待狄骏出声,便自己在床边坐下,低头一瞧,才看见狄骏脸色蜡黄,原本十分精神的一张长方脸蛋,现在已向里深深凹了进去,两只眼袋反而高高肿起来,将眼睛挤得小了,让他看着好像是一个五十岁的人。
  “太子可好?”鲁男无话可讲,只得问出一个不需要什么回答的问题。
  狄骏“嗬、嗬”地喘着粗气,好半天才艰难道:“先生肯来看我、我……我心中感、感激……”他说话时声音压得极低,而且大半都是“嘶嘶”的气音,听着好像濒死的蛇在吐着信子,一字一字说得甚是艰难。
  鲁男叹了口气,“我来送送太子。”
  他不需说更多的话,狄骏已经明白,两眼一闭,滚下两颗泪来。
  狄骏生病之前,鲁男曾和狄骏甚是要好。他因着对狄震的畏惧之意,绝不希望有朝一日汗位落在这人手上,因此有意暗中和狄骏走得甚近,还曾替他出过谋、划过策。那时像他一般的大臣并不少,因此狄震也不敢将事情做得太过,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自从狄骏病重之后,树倒猢狲散,还留在他身边的人不多,便各个都成了狄震的眼中钉、肉中刺,用不多时便被除掉,因此更无人敢同狄骏有什么瓜葛。鲁男也是从那之后,决心明哲保身,疏远了狄骏,只是见他临死,一是顾念旧情,二是想来狄震再如何,也不会忌惮一个将死之人,因此前来探望。
  他是这半年里唯一一个踏入这间房子的大臣,狄骏瞧见了他,心中既感激,又觉悲愤难言,一时喘不上气来,在床上挣扎一阵,喉咙当中“咔、咔”怪响,险些断了气,赖左右全力救醒,却再说不出话来,只对着鲁男轻轻摇了摇头,乃是送客之意。
  鲁男知道他是不想连累自己,这才不留自己说话,加上他自己也怕在狄骏府上待得久了,要惹狄震疑心,因此又好言劝慰几句,随后便起身告辞。
  隆冬时节天黑得早,他回到自己住处时天已经全黑了,家丁在门口点起两盏灯笼,将府门照得通亮。北风一阵阵地卷地而来,摇得门前的这两团光影不住晃动,两扇朱漆的大门张开来,在灯火下面忽明忽暗地闪烁。
  鲁男下了马,把绳子递给下人,迈步回到屋中,自己挑亮了灯,展开一卷书读了起来。他到现在都还不能尽晓突厥文字,只是能听会说而已。他打心眼里自矜于汉人身份,对突厥人的文字,也没有学一学的打算,平日读书,只读些想尽办法弄来的汉人书籍,不论是经史子集,还是些市井闲书,他都如获至宝,读之忘倦。
  今年秋天,夏人南下打草谷时虽然折损了大将,但好歹不算一无所获,也抢来了些东西,除去金银器物、粮食牲口之外,还有些鲁男从前听都没听过的旧书。他见孟孝良不要,便自己带回家中,当做消遣。
  他眼下读的是一本话本,言语粗陋,但也有些趣味,他不多时便读得入了神,没注意到一道暗影从窗外倏忽闪过,更没听见从头顶上传来的一声细响。
  他继续往后翻着,急于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不料很快翻到了头,后面竟是缺了页,不知是哪个士兵不知轻重,随手一抢,将书扯烂了,估计那人十之八九不会把剩下半本也给带来,这本书后面写了什么,看来是无从得知了。
  鲁男长叹一口气,放下书回过神来,忽然瞧见灯影晃了一晃,随后左边隐隐约约地一暗。他下意识转过头去,下一刻,眼前便瞧见了一道黑色的身影,两只冷冰冰的眼睛,还有一把寒光闪烁的刀,再下一刻,他眼前的黑影、眼睛、刀、烛火、桌案、案上的那半本旧书便一起旋转起来。
  最后,他听到咚的一声,看到了一双黑色的鞋子,紧跟着眼前一黑,就此什么也看不到了。
  鲁男在家中遇刺的消息传来,所有人都大吃了一惊。鲁男虽是汉人,且不像孟孝良那般见重,但在狄罕面前,说话也很有些分量,又朋友极多,金城中随便找来一人,都和他有几分交情。因此他忽然遇害,在夏国也算得上一件大事。
  众人正惊疑间,鲁男死前曾探望过狄骏的消息不胫而走,一时间,夏国上下无不震恐,竟至于无人敢议论此事。狄骏听闻,更是一口气没上来,口中喊了句什么,随后竟然就此一命呜呼。
  狄骏身死,又是掀起了一道惊涛骇浪。狄罕虽在病中,却扶病而起,躬临致哀,临走时意味深长地朝狄震瞧去一眼,狄震面有哀色,恭恭敬敬地朝他低了低头。
  此后狄罕便称病不出,国事一任狄震裁决。这大太子说往东时,没人敢往西走上半步,他说往西时,没人敢向东瞧去一眼,因此过了半月,雍军再度发兵北上的消息传来,狄震问计于众人,要如何应对时,竟无人敢吱一声。
  狄震眉头微微皱起,“平日里你一言我一语的,怎么今天全成了哑巴?莫非是见雍人即将兵临城下,心中怯了不成?孟孝良,你来说!”
  他从前一贯称孟孝良为“大人”,但自掌权柄以后,便直呼其名,唯一只对贺鲁涅达客气些。孟孝良听他问及自己,心中不由得一紧——狄震问众人有何打算,众人不敢出声,便是知道一旦说出之后,若是不能与他心中所想暗合,恐怕更加惹他发怒,于是才干脆闭口不言。
  孟孝良因被问到,已没法再做缩头乌龟,不得不出口,于是暗暗揣摩着狄震方才话音,知他似乎有同雍军交战的打算,便一面瞧着他的面色,一面小心道:“依下官看来,雍军善于攻城,骑兵却逊于我大夏,据城而守,恐怕是坐以待毙,寻机野战方是上策。”
  “说得好!”狄震点头,“我也正有此意。我本欲亲征,只是父汗病重,国事尽委于我,我一时脱不开身,派谁出战为好?”
  孟孝良方才这番话其实甚是违心。他知道雍军战马虽少,可阵型严整,变化多端,其实极难对付,不如趁此机会抓紧修缮城墙,再加高几尺,等雍军攻不下城,粮尽自退。但他知道这番话定为狄震所不喜,因此并不说出,反而还劝狄震出战,见他果然满意,不由得暗暗松了一口气,竟没听见狄震下一个问题。
  幸好狄震也不是问他。他问过这句之后,视线转过一圈,最后落在贺鲁涅达身上。贺鲁涅达不待他开口,便即出列,大声道:“好,我去会会雍人!”


第七十二章
  大雪弥天,四野一片白色,十步之外便不见物,一行十余人身着白袍、骑白马,正急向北奔驰。北风乱卷,雪大如席,遮天蔽日,偶尔从大雪中露出半只深黑的马镫、一角银光闪烁的蹄铁,但眨眼间又被吞没进去。
  张皎打马走在最前面。他身着白色内衬、被银甲,为着在雪中隐匿行踪,颈间系着一条白色披风,将腰间的佩剑遮住。马颈间的红缨早被摘下,缰绳也换成了浅色,只马镫、鞍鞯几处在雪中时隐时现。身后跟着十二人,人人皆做如此打扮。
  这时正值深冬,天又大雪,行军极难,秦恭却力排众议,决计趁此北上。去年雍军趁雪出兵,欲打葛逻禄一个措手不及,不料谋泄兵败,铩羽而归,因此这次秦恭再欲北上,反对者极多——人人皆知葛逻禄经去年数败,元气已伤,转年开春之后,雍军北逾沙漠,定可长驱直入,到时又能再建一大功,何必争这一时长短?一来士卒征战一年,亟需修整,不宜再战;二来大军冒雪远涉,恐怕要折损大把的士卒,未免得不偿失。
  秦恭却召集诸将道:“葛逻禄所以为患,只是仗其来去如风而已。若我大军致讨,无论攻城、野战,彼必不敌,只是往往难觅其踪迹,因此往日交战,多有不利。今冬严寒,夏人大军困守金城,此乃天赐良机,岂能因顾惜士卒而顿兵不出?”
  “欲除此边患,必破其大军,退则令其丧胆,以威服之,使之不敢异动,进则要袭破其王城,枭除原恶,毕其功于一役,保长城数十年无衅,岂止是为了建甚么大功?”
  “大将军所言正是。”刘瞻也从旁道:“如今狄罕病重,狄震擅杀大臣,金城人心惶惶,正是进趋之时。兵贵神速,若是拖到明年开春,金城形势有变,恐怕又要再生波折。这一年当中,我雍军马不释鞍,夏人却也同样疲于征战,无暇他顾,牲畜疏于照料,加之大寒,病死极多;我军虽然劳师远征,但背靠凉州,粮草充足,当可一战。”
  秦恭首倡,刘瞻又鼎力支持,诸将自然也无异议,出兵之事便就此敲定。秦恭领一军直奔金城,刘瞻则率一支偏师,欲先取木昆城,翦除夏人羽翼,将葛逻禄的王城变成一座孤城,而后再同秦恭合兵一处,困死狄夏。
  大军开拔,张皎自然同刘瞻一路,往木昆城去。夏人惯于逐水草而居,并无定所,近些年来仿效长城以南,修筑了几座城池,但大多都只是装装样子,只有金城、木昆二城初具规模。雍兵北上,兵锋定然指此二城而去,这一点非但雍人心知肚明,夏人自也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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