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下凉州 (一只大蜗牛)
- 类型:古代架空
- 作者:一只大蜗牛
- 入库:04.09
张皎闻言一愣——夏人南侵,如何能算好消息?可他随即便想到,他先前几次在战场上立了功,原该受赏,可一次因为影二入帐刺杀、刘瞻受伤之事,一次因为自己去年刺杀秦恭之事败露,以致原有的封赏最后都不了了之,至今他仍是一个从七品的微末武弁。夏人南侵,于凉州边民而言乃是祸事,可于他而言却正是建功立业的良机。
但是……张皎垂下眼去。以他现在的身体,当真还能挣得什么军功么?即便他身体无恙,仍能像往常一样上阵杀敌,可是军中的大将们,又当真放心将自己重新放回战场上去、同夏人交战么?
忽然间,他又想到秦桐的那番话,心头不由得一冷,喉结滚了一滚,没有说话。
刘瞻瞧见他神情,心中暗暗奇怪,“阿皎,怎么了?”
张皎摇摇头,不欲将这些事情讲与刘瞻。不料刘瞻问过之后,始终拿两眼紧盯着他,张皎无法,被他瞧了好一阵,终于道:“殿下……我现在拉不开两石的弓,使刀、使枪也都不得劲。我……我再上战场,恐怕立不下什么大功。”
刘瞻神色微变,坐直了身体,“怎么?太医不是说如果好好休养,不会留下什么问题吗?是身上发痛么,是手指受不住力?现在痛不痛了?”
他一眨眼的功夫便问出了好长一串,张皎一时哑然,过了一阵才回答道:“应当没留下问题,只是现在还没有完全恢复,殿下不要担心。”他说完,想了一想,又补充道:“现在不痛的。”
刘瞻仔细打量他的神情,见他不似作伪,稍稍放下心来,“我看夏人南下,就在这一月之内,你先休养一阵,等养好身体再说,不必争一时的长短。今年秋天绝非决战之时,往后咱们两家且要有的打呢。”
张皎摇一摇头。他心中明白,即便大将军已将自己重新放回西北军中,但军中其余的人,未必信任自己,只把他当夏人的鹰犬看待。除非回到战场之上,不然再过多久,别人对他的看法都不会有改变。
他从前并不在意旁人如何想、如何说、用什么样的神情瞧着自己,可是现在不一样了。他像是一尾游鱼,雍军便是他的水,这水若是烧得沸了、或是结成了冰,他便无法安身,即便刘瞻就在他身旁也是一样。
刘瞻一愣,随即会意,在他身上摸摸,失笑道:“哦,我明白了。汉皮室受伤之后,以一敌百是暂时不行的了,可是杀个把人,立些‘小功’,倒还是手到擒来的,是么?”
张皎被他碰到身上新添的伤,下意识地瑟缩了下。因着下午比校时用的刀并未开刃,伤口倒没见血,可经手一碰,却也疼痛非常。刘瞻一愣,敛了笑问:“怎么了?”
张皎答道:“练弓时不小心牵到了肩上的筋肉。”
刘瞻“啊”了一声,“伤口裂开了没有?”作势便要脱他身上衣服。张皎估计这会儿身上已有淤青,忙避开了,为让刘瞻放心,又补充道:“伤口已经愈合多日,不会再裂开的。牵到的地方,过两日就好了。”
刘瞻也不出声,盯着他瞧了一阵,片刻后微微一笑,倒是没再坚持。
张皎暗暗松了口气,看着刘瞻,忽然很想让他像从前一样,轻轻摸一摸自己的背。可他不知道该如何对刘瞻开口说出,心中微觉赧然,瞧了他一会儿,忽地俯身凑上前去抱住了他。
刘瞻见他反常,心中疑惑愈深,却仍不动声色,两手从张皎腰间环过,也拥住了他,轻叹道:“我病了这么多日,教你担心了。”
张皎摇摇头,仍抱着他不放开,下巴搁在他肩窝上,脸颊轻轻贴着他的耳朵。刘瞻被他抱着,心中虽有几分莫名其妙,却不免又怜又爱,当真抬起一只手,沿着他微微弓起的脊背缓缓抚摸起来,笑着轻唤道:“阿皎?”
张皎如了愿,低低应了一声,手上收紧了些,心中原本那一点难过之情不觉烟消云散。他忽然觉着,秦桐那一番话打在身上,好像并不那样疼痛了,暗暗下定决心,明天还要再去找他道歉,请他原谅自己。
可谁知第二天反而是秦桐找到了他,咳了一声,对他道:“我昨天那番话算是说得有些重了,你……咳!你不用往心里去。”
张皎大出意料之外,见秦桐竟反过来对自己道歉,不由得愈发愧疚,忙又道:“不……是我对不起你。”
他见秦桐今天主动同自己说话,便想借此机会将当日刺杀的前因后果讲给他听,不料刚起了一个头,秦桐便不耐烦地皱起眉来, “像这样互相道歉算得什么事?你往后——往后好自为之吧!”
说罢,挥一挥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张皎疑心是刘瞻找秦桐说了什么,可回到府中一看,刘瞻仍像昨天一样半靠在床头,连床都未下,精神虽比前些天好,却仍然面带病容,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出门的样子。但他回府时特意问过下人,刘瞻今日当真乘车外出过,只不知是去做了什么。
他坐在床边,看向刘瞻,直直问道:“殿下今天出去了么?”
刘瞻点点头,应了下来,“大将军染疾,我去探望一下。”
“大将军病了?”张皎吃了一惊,可随后又暗暗皱眉,“殿下身体还未好,出去没关系么?”说着,抬手摸摸刘瞻额头,见并没发热,便放下手来,没再说什么。
刘瞻顺势握住他手,“没事,大将军只是偶染小疾,没有什么大碍。只是……”他说着,微微一笑,“过一阵他或许还会‘病’得更重些。”
张皎闻言不由愣住。刘瞻又是一笑,这次没卖关子,将今日自己对秦恭的一番话挑挑拣拣地复述给他。
今日早些时候,他初闻秦恭染疾,同张皎一样,也吃了一惊。自己虽也在病中,但勉强已能下床活动,便扶病去了秦恭府上探望。等发现秦恭只是染了些风寒,料想不日便能痊愈,他放下心来,可随即寻思出一计,临走之前,对秦恭道:“今年草原上天降灾异,九月中旬便下了大雪,毁伤草木,听闻牲畜也多有冻死。狄夏践盟,于我国境之内烧杀掳掠、无恶不作,上干天谴,自不待言。可如此灾变,对我大雍,却也是进驱良机,不知大将军以为如何?”
秦恭点头道:“边患不除,祸害未已,下官也有趁势出兵的打算。”
“好。”刘瞻又道:“往年这个时候,夏人总要南下劫掠一番,今年天寒,更是只能把主意打在我大雍身上。瞻闻夏人已有异动,不日必将来犯,若仍是小股劫掠,我军难以多处设防备敌,便只能任其来去。若是将城郊民众暂时迁入城内,一来所耗人力、物力实在巨大,二来百姓未必悉数听从,总要让夏人占去些便宜。”
“依瞻看来,将军何不使一出诈病诱敌之计?”刘瞻抛出这一句后,顿了一顿,见秦恭若有所思,才继续道:“长城南北,人人皆知,将军总领貔貅,威震一军,人皆仰望。若将军患病,不能理事,定然人心浮动,夏人也必以此为可乘之机,要有所动作。”
刘瞻先前也病了多日,可他自己知道,自己无论病得多重,只要不是死于战阵、不会影响到军中将领的升迁之路,便不至于动摇军心。可秦恭不同,说他是一军之魂也不为过,这些年来他虎踞北边,雍人爱他、夏人惧他,两边的眼睛都紧紧盯在他身上。若他患病,夏人绝不会无动于衷。
秦恭忙逊让了几句,言语之间特意将刘瞻这凉州刺史的身份抬得极高。刘瞻当然知道自己的斤两,对他这话只听过便算,丝毫不放在心上,待他说完,又继续建言道:“瞻料想夏人初时定然仍只派小股人马南来劫掠,不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其抢些东西回去。”
“夏人尝到甜头,相信将军病重,定出大将、发大军南下。依瞻之见,不妨先佯作无力顾及,一面派一军暗中把断其退路,待其负重而去,将军再发兵自出凉州,南北夹击之!彼人马迟缓、将有骄心,定不能胜。况且我士卒受夏人之辱,人怀复仇雪耻之心,又见将军无事,定然人人感奋,拼死力战。此计是否可行,还请将军虑之。”
秦恭见他此计甚是圆熟,微觉惊讶。他方患病不久,料来刘瞻也不可能提前得知消息,但这么短的时间内,他便想出此计来,真不愧是陛下之子,不曾堕了陛下的威名。
雍帝年轻时,惯爱亲身征战,奇计迭出,用兵如神,人鬼莫测,即便是秦恭也自问不能相及。如今雍帝虽已久居深宫,多年不曾亲临戎事,但如秦恭这般曾随他征战天下之人心中对其的推崇之意、敬仰之情,实为旁人所难知。
此时此刻,秦恭瞧着刘瞻,忽地想起二十年前的雍帝来,不由得在心中暗叹一口气——晋王若非身体孱弱,肖于陛下也有四五分了。
他见刘瞻始终瞧着自己,等待自己决断,整整心神,点头道:“殿下此计甚好。只是具体如何施行,下官还需再斟酌一番。”
刘瞻知道他生性谨慎,不肯仓促做下决断,但听他此言,毕竟已有采纳之意,心中甚喜,忙道:“刘瞻年幼,疏漏之处,还望将军不吝赐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