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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下凉州 (一只大蜗牛)


  等到第三天时,终于有人打开了牢门。张皎便是身手再强,可整整三天无水无粮,也难免虚弱下去,只得倚靠在墙根上,闻声费力地抬了抬头,只看见几个狱吏。
  随后他被人蒙上头,架去了什么地方。他手脚无力,身上大半重量都压在左右两人身上,估量了一下自己眼下的身体,凭自己似乎也可行走,只是还是省些力气要紧,便不动声色,仍由旁人架着。
  两眼虽看不见,可他凭着本能,仍将道路暗暗记在心里。但他随后便意识到,且不说他现在没有足够的力气,即便有,也定不会贸然出逃。若是仍留在这里,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一旦越狱,恐怕必死无疑。即便当真侥幸逃脱,没有被抓回来,可从此也只能一生隐姓埋名,再不能像从前一样了。
  他已经下定决心,今生再不会做一道影子了,他会堂堂正正地活着,或是堂堂正正地死去。
  他相信刘瞻。
  他被人带到了什么地方,手脚绑缚住,头上蒙的布被人霍地揭开。张皎眯了眯眼睛,看清前面长桌后坐了三个人。雍国所有京官他都曾调查过,因此只瞧一眼便即认出,面前这三个人,一个是大理寺卿李贞元,一个是刑部侍郎布方,一个是御史中丞辛应乾。
  这个阵仗他曾听刘瞻无意中说过,叫做三司推事,专审大案,尤其是他这种天大的案子。只是大理寺还没有给出案卷,刑部和御史台便派了人来,看来干系当真不小。
  他看着眼前正襟危坐的三人,下意识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忽然破天荒地生出一个念头:如果九岁那年,他遇见的不是狄震而是刘瞻,该有多好。
  “给犯人点水喝。”李贞元不急着发作,反而有几分温词娓娓的意思。
  一只水瓢送上来,张皎忙将嘴凑过去,随后只觉一线清凉划过喉咙,两片肺叶都张地开了,石头般紧缩在一起的胃展开来,发出一串“咕咕”的响亮声响。只一眨眼的功夫,他便将一瓢水都喝干了,仍觉着渴,而且忽地饥饿难当,不禁又舔了舔嘴唇,却知道自己已不会再有下一瓢水喝了。
  “去年中秋,刺杀当朝大将军之事,罪犯张皎,你可认么!”李贞元见他喝过了水,神色一变,厉声喝问道。
  出乎他意料的是,对面这个罪犯闻声竟全无否认之意,反而点了点头。
  准备的一肚子话都没了用武之地,李贞元轻咳一声,让人记下,随后又问:“当日情况如何?是何人指使?你若一五一十说出,自可免去皮肉之苦,不然,可休要怪我大雍国法无情了!”
  其实按他之意,问话之前,本来想要先将罪犯打个半死。打过之后的罪犯喉咙都滑,除去个别骨头极硬的,一般都问什么便讲什么,竹筒倒豆子一般,常常连没问及之事都要倒出。
  可两日之前,有人通过他府中小厮为他送上了重礼,要他“照拂”一下这个刺杀了大将军的重犯。李贞元心中一紧,第一反应是什么人想要将此人灭口,断然拒绝,可后来才明白,原来这“照拂”二字竟是本意。
  来人没有对小厮说出身份,可不用问也知道,此人定是晋王府的人。李贞元犹豫再三,还是将礼收了下来。一来此人的要求不算过分,而且说得宽泛,是将事情做得松些、还是紧些全看他自己;二来晋王的礼可不收,人情却不好拂逆,他收了礼,稍微减些刑罚,不过举手之劳,可这事若是不做,从此得罪了他,日后还有后言,便得不偿失了。
  晋王不为难于他,他便也不好让晋王为难,只要事情办好了,陛下便不会怪罪,至于审讯当中犯人受刑轻些还是重些,倒也没什么关系。
  他唬了犯人一句,那犯人也甚是乖觉,对他所问一一作答,供认不讳,听得他渐渐和颜悦色起来,心中反而有几分疑惑:不知这人看着这般乖巧,当日怎么会犯下刺杀大将军的重罪?
  他心知以此人犯下的罪行,即便他老老实实地认罪,也终究难逃一死,但怕他由此便不愿招供,因此特意隐去此节,反而还好言安抚一番,随后便让人将他带下,给些饭食,再候发落。
  等押下张皎之后,李贞元同另外两人一起看过口供,随后亲自提笔写了案卷,经刑部和御史台审查无误之后,呈上雍帝,随后便颇为忐忑地等着雍帝处置。
  一日之后,接到雍帝手诏,要大理寺严加讯问——犯人既然能在长安接到金城传来的命令,可见两国之间定有狄震布下的许多暗哨,作传递情报之用,要他们让犯人把夏人机密尽数说出,至少也要审出这些暗哨所在。
  李贞元接到手诏之后,背上一紧,岂敢怠慢,连夜提审张皎。可这时他才知,先前他以为此人“乖巧”,全是他看走了眼。
  这人简直是茅坑里的石头,铁板上的钉子,软硬不吃,油盐不进,怙恶不悛,任他把千般手段都使得尽了,都不肯在案卷所载之外再多说出一个字来。
  刚开始时,李贞元轻视了他,不将他放在眼里,以为他连刺杀之事都能说出,其他事情定然不会隐瞒。却没想到那犯人竟然对此守口如瓶,他只好也顾不上什么“照拂”不“照拂”的了,暗自差人将晋王送来的礼封存起来,怒目圆睁,换上了另一副面孔。
  一开始时他只让狱吏对这犯人施些寻常的鞭刑、杖刑,只伤其皮肉,见他仍不招,只好换上了夹具、烙铁,仍然无用。没关系,他大理寺别的可能没有,最不缺的便是整治人的法子,梳洗、插针、炮烙、水刑,一样样地使将上来,这个不行,便换下一样,难道还怕他不招?
  可谁知竟硬是撬不开这人的嘴。
  上面催问得声声紧,李贞元急得满嘴燎泡,几天不敢睡一个囫囵觉,不分昼夜地提审他,把他的十个指头夹得断了,把他身上的每一寸皮肉都给烫烂了、刺穿了,把他吊起来拿火燎过、拿水浸过、拿烟熏过,就这么和他耗着、磨着,直把他磨得只剩下混混沌沌的两只发黄发红的眼睛和血汪汪的一张人皮,还是没法让他吐出一个来。
  “张皎,”李贞元咬牙吐出这两天一闭上眼睛便在他眼前打转、在他耳边嗡嗡作响的这两个字来,一边摇头,一边切齿道:“你他娘的真是个汉子!”连他自己也不知是在夸他还是骂他。
  他话音刚落,忽然一人闯进来道:“大人!陛下说要现在将此人送进宫中,陛下要亲自问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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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皎皎队蹲大牢(×)皎皎队受大刑(√)


第五十一章
  那日刘瞻打马回城,不料却被拦在皇宫外面,雍帝不仅不见他,还暂时免去了他在朝的一切官职,只给他留下了一个亲王的虚衔。
  刘瞻心中明白,自己私自窝藏了刺杀大将军的刺客,父皇是在生他的气。可他同时也知,张皎犯下的乃是刺杀大将军的重罪,父皇亲自过问,哪怕自己没有被免职,在朝中权位比现在再重十倍,也难救下他来。想要搭救张皎,非得见到父皇求情不可。
  但雍帝不见他,他又不得在朝会时觐见,连雍帝的面都见不上,何谈求情?
  刘瞻碰了几次壁,知道父皇心意甚坚,无奈之下,只得去向袁沐问计。他虽尽量克制,可毕竟神色有异,袁沐人精似的,眼光毒辣,一见便知他和那刺客关系似不一般,有意沉吟不语。
  刘瞻见他不说话,恳切地又道:“如何解此危难,还请王傅教我!”说罢,伏地行了一礼。
  袁沐心中愈发确定,抚须问道:“殿下能做到什么地步?”
  刘瞻也不隐饰,直言道:“只要能将人活着救出,但有差遣,刘瞻无所不应。”
  “什么都能做?”袁沐摇了摇头,刘瞻瞧见他神色,不禁一愣,随后便听他又道:“你可知道,这件事是由谁抖出来的?”
  刘瞻又愣了片刻,随后心中一凉,忙道:“王傅放心!刘瞻省得,此事绝不牵涉旁人。”
  袁沐虽未明说,刘瞻却明白他话中之意。他回京路上,渐渐接到消息,大概得知了此事的来龙去脉。苻修和太子素有交往,这个他从前便清楚。吕同光是太子的人,这件事情他回京之后,也暗暗查知了,而且有证据握在手上。
  他若投桃报李,把这两件事情抖出去,虽然无改于张皎的刺客身份,但也能狠狠在刘彰身上咬下一口,以为报复。身为太子,却勾结朝中大臣,结党营私,雍帝得知,该如何勃然大怒?
  刘瞻查清之后,心中怒意涌起,那时当真动了这个心思。自己只剩下一个亲王的头衔,整整一年的经营,尽数付之东流,张皎现在也正押在大理寺的牢中,不知这会儿动没动刑,他刘彰却在整件事中干干净净地隐去了身形,稳坐钓鱼台上,世上岂有这种好事?
  他几乎已下定了决心,要给这个太子兄弟也添些不痛快,辗转难眠了整夜,第二天天亮之时,却冷静下来,打消了这个心思。怒气平抑后,他明白过来,张皎刺杀秦恭未成,只让秦恭受了轻伤,此事还有转圜的余地。可若是变成了手足相残的戏码,把刺杀之事变成了夺位之争,那张皎便是不死也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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