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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下凉州 (一只大蜗牛)


  张皎回忆片刻,点点头,却不肯说。
  刘瞻好笑道:“你但说无妨,我又不会生气。”
  张皎瞧着他,犹豫一阵,见刘瞻坚持要听,只得如实道:“他说在阴沟里翻了船,败给了一个……额,活不了几年的病痨鬼。”
  说完,他怕刘瞻难过,善意地安慰道:“殿下不要放在心上。”
  刘瞻本想佯作伤心,逗他一逗,可听了他这样一本正经的安慰,心中一软,便熄了心思,笑道:“一个败军之将,我何必把他的话放在心上?”他说着说着,念头又转了,反问:“阿皎,倒是你干什么把他去年的话记到现在?”
  他得到了答案,便倒打一耙,张皎睁着两眼,愣愣地瞧着他,不知该如何回复。
  刘瞻故意板起脸又问:“难道他对你说的话,你全都记得不成?”
  张皎脸上一热,不忍欺瞒于他,轻轻点了点头。
  这次轮到刘瞻愣住。他原本只是有意逗弄张皎,想看他作何反应,万不料自己竟然当真说中了。“你……”他半天只吐出一个字来,不知该接什么,只觉从胃里顶出一股酸味儿,偏头咳了两声,随后不无恶意地教唆道:“记这个做什么?以后慢慢地都忘了就是。”
  张皎又点点头,十分认真似的。刘瞻见此又是一愣,随后方才那股醋意好像柳絮一般,被一股脑地吹散了。他一本正经地咳了一声,可笑意仍控制不住地从眼尾、嘴角爬出来,暗道自己方才也太独断专行,这会儿便又大度地找补道:“如果真有很重要的,那倒也不必一起忘了。”
  他说完,拉过张皎的手,攥在手里,也不说话,只笑着看他。张皎坐在床头,也静静地瞧着他。过了一阵,刘瞻气力不济,渐渐昏昏欲睡,可他忽地想起什么,心里一沉,一瞬间驱散了睡意,目光深沉起来。
  狄震当初命张皎刺杀秦恭,又另派了那个唤作影二的手下从旁窥伺,想要在事后将张皎灭口,定是因张皎知道他许多要紧之事,怕张皎万一落在自己这边,将这些要紧之事泄露出去,对他不利。这次他又派影二来刺杀张皎,恐怕除去赌气之外,也有这一层因素。
  张皎究竟知道多少对狄震不利之事?
  刘瞻瞧着张皎,见他正有些困惑地看着自己,便捏捏他的手,对他微微一笑,却没开口发问。他相信,所有张皎能说的事情,已经都向他说出了,剩下的事,即便他再如何追问,张皎也必不会说,不然他也不会是一个“士”了。
  可狄震却不这般想,不然也不会两次派人要将其灭口。刘瞻不动声色,暗暗思索着,如果自己是狄震,只是想要杀死张皎的话,最简单的办法,其实是向秦恭、向雍军透出口风,点破张皎的刺客身份,到时候不需他亲自动手,雍人自不会留张皎性命。
  思及此,刘瞻心里沉沉地跳了两下,随后,他暗暗摇了摇头,断定狄震绝不会如此。狄震一手培养了张皎,却并不完全信任于他,不相信他落进雍人手中受了拷打后,还会像现在一样守口如瓶,因此绝不会行此反间之计。
  如果他所料不错,张皎刺杀之事,不仅自己在替他捂着,狄震也不愿掀开这个盖子,看来一时之间,张皎倒还算安全。军中的流言容易压下,可往后当真能一直瞒下去么?有朝一日,狄震会不会狗急跳墙,将此事抖落出来?若是真到了压不住的时候,东窗事发,父皇怪罪下来,自己真能担待得住么?
  他握着张皎的手,面上不露端倪,心中却有些隐忧,正思索间,却被一阵突然的疼痛打断。他先前伤了心脉,又才刚醒来,思虑一重,心口便又绞起来,登时有些坐不住,手上一下子凉了,背上不住溻出冷汗。
  他疼得微微发抖,弯下腰去,咬紧了牙关,不发出呻吟,心中却忽然想:要是当初张皎刺杀的人是自己就好了。可他自忖没有秦恭那般的身手,若是当真换成自己,恐怕早已无幸,哪里还能等到今天?想了一想,在心里不住摇头。
  张皎见刘瞻痛得面无人色,一面扶着他,一面将手贴在他背上,想要替他理顺些气息。可他这导气的法子,对心痛全无效果,刘瞻出了一身又一身的冷汗,两牙不受控制地格格作响,捱了好一阵,心口间这阵绞痛才渐渐地淡了,变成一种沉闷的痛,好像压了块石板,却好歹能够勉强忍受了。
  他脸色苍白,无力开口,只得对张皎笑着摇了摇头,要他放心。张皎抿住嘴,扶他平躺在床上,见他头上冷汗未消,拿手给他轻轻擦去了,“殿下小睡一阵,半个时辰后要服药了。”
  刘瞻虽然疲累,却痛得睡不下,摇摇头,只轻轻道:“我不困。”过了好一阵,他攒了些力气,又问:“阿皎,你说、咳咳……还会有刺客来吗?”
  张皎一怔,随后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刘瞻暗道:狄震特意遣曾有恩于张皎的影二来,便是赌张皎会念旧情,任影二杀死自己。如今影二有来无回,张皎心意如何,已不言自明。他既不会乖乖引颈就戮,那么以雍军防守之严密,再派多少影卫来,也只是平白折损而已。狄震毕竟是个聪明人,想来是不会再重蹈覆辙的了。
  他见张皎一时想不到此处,听了自己的话之后微微皱眉,面上一派凝重,不禁露出一个微笑。时间还长,这些事情,往后他都会一点点地教给他,只是却不必急于这一时。这会儿他只顺着张皎的话道:“那你要保护好自己,不许再发呆了。”
  他说着,抬手在自己身上轻拍两下,玩笑道:“不然再挨一剑,我可就要疼死了。”
  张皎神色一整,“我会保护好殿下。”
  他见刘瞻虚弱得说话都费力,知他卧床是因为自己,垂眼默然片刻,正要说些什么,刘瞻瞧见他神色,当先道:“阿皎,你……咳,你怎么不也亲一亲我?”
  他这一问甚是突然,连他自己事先都未想到。张皎坐在床边,微不可察地动了动,过了一阵,竟低声发问:“亲哪里?”
  刘瞻失笑,“哪里都可以。”
  张皎脸上又热起来,犹豫半晌,抬起刘瞻的手,轻轻亲了亲他的袖口。
  刘瞻一怔,随后心中涌起无限爱意,伸手揽住了他。


第三十七章
  葛逻禄各部先前颇为分散,倾金城之兵不过区区数万人,如今大太子狄震为人所困,雍军又一连多日试探,隐隐有攻城的打算。形势如此,即便狄罕不下令,草原各部也必不可能按兵不动,数日之间,便集结十万人众,往金城而来,由狄罕亲自统领。
  狄罕南征北战数十年,在军中威望甚高,人皆服仰。近年来他身体有病,已有四五年不曾亲自带兵了,可现在他竟扶病而出,看来非同寻常。
  秦桐来看望刘瞻时,同他说起此事,分析道:“狄罕此番亲自带兵,我瞧一是他见我大军压境,兵势正盛,不敢小觑,只有自己亲自出马才能解围;二是他见自己年事已高,怕是没几年好活,身死之后,要把汗位传与狄震,怕他有失,这才亲自统兵救援。”
  他还记恨着两国刚刚结盟半年,狄罕便即悍然撕毁盟约南侵犯之事,末了,又感慨道:“看来即便是如他这般忘恩负义的豺虎,也还是多少有些舐犊之情的。”
  他此来看望刘瞻,一是因二人之间的私交,二是代父传达军中决议。刘瞻虽在养病,可按制,大军的一应调动都需事先知会于他。秦桐来他军帐之中,问过他身体之后,便即同他说起正事来。
  刘瞻身体恢复虽慢,可现在已能自己坐起,靠在床头听秦桐说完,便问:“不知诸位将军有何打算?”
  秦桐听他问起这个,面色现出几分凝重,“正要和你说此事。狄罕亲率十万大军,来势汹汹,可如何应对,耿将军与家父倒是意见相左。”
  刘瞻整整心神,听他又道:“家父以为,狄罕这十万人马,一来人数众多,不可小觑;二来乃是救败之哀兵,当暂且避其锋芒,择期再战。”
  刘瞻“嗯”了一声,心中暗道:秦恭老成谋国,此虑不无道理。可是如今是我孤军深入,粮草运送不便,不似夏人背城而战,以逸待劳。于我而言,上计应是速战速决,否则若是迁延日久,恐怕生变。大军孤悬塞外,没有小事,一旦有变故,便是捅破了天的大事,避而不战,若是真能寻得战机,那便罢了,可若是没有呢?
  他摇一摇头,问:“耿将军如何说?”
  “耿将军以为,我军挟战胜之势,势如破竹,不如趁狄罕出城的良机,率军同他决战,以图毕其功于一役。”
  刘瞻先前对秦恭之策暗暗摇头,可听了耿禹这完全相反的谋划,同样心中打鼓,一时没有说话。果然,秦桐又道:“不过家父以为,一来夏人新集,气势正盛;二来我军士气虽高,可先前一番苦战之后,人马疲惫,想要大破狄罕十万大军,殊非易事。”
  秦恭此言,正和刘瞻心中所想不谋而合。如今战也不是,不战也不是,他枉读了那么多的兵书,可没有一本写过这般情形下该当如何进退。他沉吟片刻,始终想不出个良策来,只得问:“那最后如何敲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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