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照水往八星盘里看去,心不在焉,说:“就算是我要待在那,我师父也不同意啊——我现在能去了吗?”
宁沚无奈地一摇头,抬手就敲了他一下,说:“让你猴急,回头吃亏可别哭。”
花照水还没来得及回嘴,就被他推进了八星盘。
花照水在天旋地转的须臾间,还在想,爱别离,师父要和谁爱别离。
青渡神君会爱什么人?
*
卯时的更鼓敲了三下,没多会儿,金云城城东的贵人府邸开了大门,几列马车就陆续上了长街,在清晨落下的一层薄雪上印出车辙的痕迹——到了老爷们上朝,公子们去学堂的时辰了。
城西的某个破旧茅草屋里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接生的婆子露出喜色,匆匆扯了一块棉布把浑身血污的婴孩裹住了,让床上躺着的女人看。
“阿莺,看看孩子,哭得真响亮,一看就是个有福的。”
被叫做阿莺的女人头上裹着一块蓝色的粗花布,脸上毫无血色,有气无力地看了一眼孩子,用粗糙的手指摸孩子的小脸,哽咽着说:“有什么福气,爹娘是人家家养的奴才,他这辈子也是别人的奴才。”
阿莺看着孩子慢慢不哭了,才露出一点笑容,问:“花全还没回来吗?”
婆子叹了口气,说:“没呢,听说家里的小少爷又闹事了,管家被老爷交代了,让看着那位,花全得跟着,估计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了。”
婆子说完看了看阿莺的脸色,扶她躺下,把孩子放在边上,安慰她说:“别心焦,他肯定也惦记着你跟孩子——我先给你弄点粥喝。”
阿莺点了点头,侧着头看孩子乱挥的小手,脸上带了笑,轻声给他哼:“月儿弯弯,舟儿弯弯,小小的娃娃,到娘的膝弯……”
# 第一卷 爱别离
第3章 元宵会
阿莺本来是戏班子里唱戏的,年轻的时候模样好,身段漂亮,有不少愿意捧她的大财主。那时候年纪轻,以为能一直唱下去,但是后来嗓子坏了,再唱不成了,走投无路把自己卖给了盛家,成了盛家的家奴,她嫁的那个花全本来就是盛家家养的奴才,他和他的儿子往后都得卖给盛家。
盛家老爷是当朝的兵部尚书,家里已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小姐进宫封了昭仪,颇得圣眷,大儿子在南衙金吾卫任职,小儿子年纪不过八九岁,已经快被溺爱成京城一霸了。
阿莺在厨房帮工,孩子放在家里没人照看,她就会带儿子往盛家去。也有别的家养的小子丫头会跟着爹娘,待在那里玩儿,只要管好自己的手脚,这些都是不逾矩的,主子也不计较这个。
阿莺的孩子长到了七八岁,大家都只叫他小花小花,至于他爹给起的名字,几乎没人知道了。
小花长得像小姑娘,漂亮还安静,别的崽子这个年纪都成天一身泥巴,爬上爬下没有一会儿消停的时候,他就只跟着娘亲端个小板凳坐在外面帮忙摘菜。
阿莺特意叮嘱他,在这里玩玩就行,不能往南院去,往南院去的所有道儿都尽量不要过去——那个脾气不好的二少爷住在那边,万一碰上了,惹他不高兴,可就摊上大麻烦了,下人命贱,打杀都是人家一句话。
小花过九岁生辰的时候,家里来了个客人,长得文气,穿了一身白色长袍,身材挺拔,额上有些许皱纹,瞧着和他们家这破旧房屋格格不入。
阿莺一见这个男人就局促起来,忙擦了擦手,请他坐下,又叫小花给客人倒茶。
这个男人接了茶杯,让小花过来,看了看他的手,又摸了摸他的头,对阿莺说:“云清,你真要让孩子做一辈子家奴吗?他模样这么正,给盛家当奴才,太可惜了。”
阿莺露出尴尬的神色,手在身上擦了擦,坐在了一边,说:“宋老板,我不叫云清了。”
云清是阿莺从艺时候的名字,时过境迁,她也不再想听见有人这么叫她,徒增物是人非的伤感罢了。
宋云月轻咳一声,说:“抱歉。”
阿莺摆摆手,看向了一旁乖巧站着的孩子,叹气道:“我自然不想他做一辈子奴才,但是我没办法,他爹娘都是奴才,他又能怎么办呢?”
宋云月说:“我这次来,正是想跟你说这件事——盛家的管家来请我去调.教家里养的伶人,你要是愿意,我就把这孩子也挑进去,做伶人总比跟在主子后面打杂强,虽说也是家养的,但逢年过节能拿主人的赏,主人喜欢,处境也能好许多。时日久了,能把自己赎出去也说不定。”
阿莺表情松动了,看向了小花,让他过来,说:“你呢?你想去唱曲儿吗?”
孩子并不知道哪里好哪里不好,只说:“娘想让我去,我就去。”
阿莺立刻就想落下泪来,摸了摸他的脸,说:“好孩子,娘不会害你,只是刚去总要吃苦头的,你愿不愿意吃苦?”
小孩子看了看娘亲的脸色,点了点头说:“我愿意。”
宋云月给他起了新名字,做了家养的伶人,他也就搬进了西园,跟其他伶人住在了一起,与爹娘待在一起的时日变短了,每天都被师父用藤棍抽着吊嗓子练身段。
一晃就是三年,花照水模样渐渐长开了,身段也有模有样了,府里逢年过节会让他们出来唱几场,主人们歇了,他们也能各回各家吃顿饭。
在府里唱虽然不像外头看客多,但也总有动歪心思的。这次元宵节,花照水的行头都没来得及换下,就被一个贵公子拦住了,硬要他来陪酒。
他们这些小伶人全靠主子喜爱才能过得好些,主子的客人自然也得罪不得,花照水只好坐陪了好一会儿,被灌了不少清酒下肚。他平日里怕坏了嗓子,是万万不能沾烟酒的,这样乍一喝,他没多会儿就晕晕乎乎、脸颊飞红了。
师父得过宋云月的嘱托,对他格外上心些,发现他总也没回去,才匆匆忙忙地过来把他带走了。
出了宴客厅花照水走路还直打跌,但师父有别的事要忙,就让他自己先坐在后花园醒醒酒,回去叫别的伶人来扶他,于是撂下他便走开了。
花照水喝了酒身上发热,坐不安稳,就跌跌撞撞地往有风的地方去,走着走着就瞧见前面有灯亮,像是一行人要从这儿经过。他虽然醉了,但还是本能地立刻要躲开,只是他有些看不清楚路,没两步就让绊倒了,慌慌张张地要爬起来。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那行人走近了,瞧见有人挡了路,引路的小厮就拿灯一照,说:“二少爷,好像是个伶人,摔了。”
花照水一听说“二少爷”三个字,顿时吓得一个激灵,礼数都忘了,起身就要往回跑。
“站住!”旁边跟着的小厮没两步就抓了他回去,压在了二少爷跟前,训道,“哪来的如此无礼的伶人,看见主人掉头就跑,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不成?”
花照水摔坐在地上,抖抖索索地跪好了,伏首叩了头,说:“见、见过二少爷。”
二少爷刚从酒宴下来,想出来透透气,没成想撞见一个冒失鬼。他脸上也没露出高兴或是不高兴的神采,只是看了看跪着的人,说:“抬起头看看。”
底下这人吓得直抖,眼睛还垂着不敢与他对视,只抬了下巴让他看。
二少爷一看反而笑了声,说:“我听说府里养的伶人都妙,明雨,什么时候伶人里还有个这样的小丫头?”
一旁叫明雨的小厮忙接话说:“刚刚唱戏的时候少爷出去了没看见,这可不是个丫头,是个男伶。”
旁边引路的小厮邀功一般,又接了句话,说:“我倒是见到他了——储少爷对他很感兴趣,刚刚还留着赏酒了呢。”
这话一出,明雨就瞪了这小厮一眼。这边的二少爷神情也变了,不屑地哼了一声,两步上前来捏住了他的下巴,仔细端详了一会儿。
花照水被吓得动都不敢动,任他摆弄,一脸惊恐地睁大了眼。
“胆子这么小,上台会不会腿抖啊?”二少爷露出一个笑,抽回了手,说,“见了主人一点礼数都不懂,还有什么好唱的,舌头割了扔柴房去帮工吧。”
花照水被吓惨了,酒意全无,忙去拽他的衣摆,求饶道:“少爷,少爷饶了我吧,我再不敢了,少爷。”
明雨知道这位的脾性,一时气性上来要杀谁都是一句话的事儿,不过这个是宋老板特意嘱托了要照顾的,老爷跟宋老板有交情,真把人毁了那边面子过不去。
底下跪着的伶人妆面上都是眼泪,明雨心里叫苦,心说这该死的多什么嘴,只得忙去劝:“少爷,今儿过节,还是不要见血腥的好,夫人是个念佛的善心人,知道了怕是要不痛快,他不过是个下贱的奴才,打发走了就行,何必因他多生事端呢,您说是不是,少爷?”
二少爷语气不善,说:“我要打发一个伶人还要想东想西,难不成你才是少爷?”
明雨噗通就跪下了,忙给了自己两个嘴巴子,说:“奴才嘴笨,尽说不中听的话,当然您是少爷,您说了算。”
花照水哭得惨兮兮,跪到了这位少爷脚边,继续告饶:“少爷饶了我吧,刚刚是被灌了酒,不清醒才冲撞了少爷,少爷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奴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