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晨雾尚未散去,能见度极低。
吆喝声,赶马的鞭子声都收敛了,异常轻微,就仿佛今日的金陵也在沉默送别南肃。
两人并排行走,不一会儿就走到了北城门,南肃扭过头去,看着眼前的男人,他仍旧是那样俊朗,修长的眼,高挺的鼻,只是眉心笼着一汪挥之不去的灰气。
南肃开口想说什么,千言万语凝在唇边,却不知该从何说起,终究化作一丝轻笑,溢出唇角,也不知是在笑别人,还是在笑自己。
“笑什么?”
人还是那个人,但突然就变得冷冽十分,男人眉心微微蹙起,似乎很不耐烦和他站在这里一样。
“没什么。”南肃摇了摇头,仍旧是笑着说道:“只是没想到离开金陵前能再看见你。”
殿辰转过头去,眼睛看着别处,晨雾将他的脸笼罩得飘忽不明,也一并柔化了嘴角的讥讽:“也是碰巧遇见。”
不是来送自己的吗?于是,南肃不得不问:“那你来这干什么?”
殿辰给了他一个无比准确却有无比含糊的答案:“办事。”
“哦。”南肃点了点头,说道:“那办完了吗?”
“恩。”
然后,两人就站在原地,谁也不再说话。
这段时间以来,殿辰骤然入主军营,南肃在世子府,偶尔听闻他的消息,都会有一种奇异的恍惚感。
比如,得知殿辰真的接下了十万军队虎符,准备去北方平乱的消息时,南肃就很吃惊,因为男人的性格向来内敛温吞,更不屑于争强好胜,而这一次的作风却与以往大相庭径。矛盾就在这里,男人曾说过争夺太子之位是为了他,可如今他们已然破裂,为何又还要如此锋芒毕露?
南肃抿了抿嘴角,终于还是问道:“你还是要坐上那个位置,对吧?”
“嗯。”
“为什么呢?”
“为了以后让你眼红。”
殿辰就这样说出了这句话,像是熟人见面问“你吃了吗”一样自然,南肃却呆住了,他傻傻地看着殿辰,似乎想从那张苍白的脸上看到另一张嘴,来证明刚才的幼稚话不是男人说的一样。
谁料,殿辰目光缓缓移过来,变本加厉地说道:“南肃,你想象一下,几年后你成亲了,生的小孩长得很丑,你夫人并不是你很喜欢的人,你每天回到家中对着那个女人,没有沟通的欲望,小孩每天撕你的公文,还不听话,那个时候,你会不会后悔当初没有说一句,哥哥,我相信你。”
南肃:“……”
所以,后悔有用吗?
只听殿辰立马说道:“但后悔也没用了。我将你送回青渊,只不过是将我对你的爱完成而已,以后你是死是活与我没有任何关系。并且,你最好祈祷我不能一帆风顺,不然我得势后,还是那句话,以后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南肃瞪着眼睛,哑口无言。
见他似乎有些不信,殿辰冷笑一声:“记好了,以后我哪天不高兴了,三天两头就带兵去青渊晃。什么叫土匪进村,什么叫强盗掠夺,我会让你深刻理解,会让你这个拓臻王这辈子当得刻骨铭心,更会让你后悔自己曾在回青渊的路上,丢下了我……”
若说前面的话直让南肃发愣,可这最后一句,终究使得他的喉间含上了浓烈的酸楚。
“对不起,”其实并没有打算抱歉的,因为他觉得这样的马后炮没有什么意义,可此刻他静静地看着殿辰,还是轻声说了句:“对不起。”
“没用了。”
“我知道,”南肃深吸一口气,认真地说:“但不管怎样,我能回青渊都是托你的福。”
“哼——”
殿辰冷哼一声,路旁的碧树上坠落了即将凋谢的樱花,香风细细,幽幽而来,像是一汪浮云。
“王爷,该启程了。”
伙计远远地喊:“不然今天赶不到下一个驿站了。”
殿辰也没出声,静静地站了许久,似乎有些不喜这样压抑的气氛,他转身就想走。
“殿辰!”
南肃突然叫道:“宝宝你还要不要?”
“随你。”
殿辰冷冷的答道,地转过身来,沉着脸说道:“连你我都不要了,我还要宝宝吗?”
南肃怔了怔,心里有些酸楚,却又觉得男人说得一点儿错都没有,一切都是他自找的,谁也怨不得。
“南肃,希望你回青渊褪下面具后,能过上你想要的日子。”
殿辰说完转身就走,就好像今天确实只是一场偶遇一样,却也不想自己平时偶遇别人时,到底是不是这样多话的性格。
南肃叹息一声,朝马车走去。
“对了,如果哪天成亲了,记得给我发喜帖啊。”
一个阴冷声音突然在南肃背后响起,殿辰猛地回过头来死死瞪着他,一副心狠手辣的表情。
回到马车上的时候,路尧沉默着看向了南肃,南肃深深一叹,只觉胸口仿佛郁结了一口浊气,同时又有些迷茫,最后,也只是静静说道:“启程吧。”
阳光穿透晨雾,落在了前方的官道上。
熏暖的风顺着微微飘起的车帘吹进来,像是母亲温柔的手指,南肃撩帘看去,只见天空一片澄碧,隐隐有高飞的鹰遥遥而去,穿越云层,远离尘埃。
他想要回头看看金陵帝都,可思虑片刻后,最终还是放下了帘子——不必再回头看了。
他靠回软垫上,只是拿起几本治国的书,认真翻开。那些落下了很多年的功课,如今都要一一捡起来,毫无疑问,这是个巨大的工程,
其实,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当好青渊的王,正如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照顾好一个小生命,一切都是未知数,但最起码,他终于回家了,有母亲还有姐姐能陪他一起……
所以,一切他都不后悔。
马车一路向西北而行,沿途只见高涧溪流,草木繁盛,青松茫茫,都是与金陵不一样的景色。
南肃的心情不知不觉也跟着开阔了起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自由的风,只感觉肺里的浊气都随着呼吸被吐出,身体也轻了几分。
到了四月底,终于到青渊地界。
可越接近家乡,南肃又越近乡情怯,不由数着手指再次向路尧确认:“大姐姐家有两个孩子了,二姐姐也已经怀孕了,是吧?那我准备两个红包就够?”
连日的奔波让路尧的脸色还是有些灰白,他轻垂下睫毛,点了点头:“嗯,其他的表兄妹,王爷以后再认不迟。”
“好,”南肃有些紧张,又兀自说道:“母亲和姐姐们总归是女子,不便出门,回头我让李胖儿送些玉器首饰过来吧,金陵的样式总归要比青渊时兴的。”
路尧只是摇了摇头:“不必,府中什么都有。”
“额,好吧。”
良久,南肃才勉强同意了。
他靠在软垫上,本想再看一会儿书,却觉得精神越来越不好,稍稍劳累就会疲倦得想睡觉。四个多月的身孕,加之一直素食,他竟然也成了半个病秧子,很多时候躺在马车里,他都觉得浑身无力,有时甚至会怀疑这具身体还是不是他的。
好在他不用再拼了,一切渐渐平静下来,不再有皇帝的逼迫,不再有深夜的噩梦,不再有诡异莫测的博弈,他的心终于平宁下来,像是一方湖水,波光粼粼。
“阿尧,你说,我该留下这孩子吗?”几天后,南肃突然这样问。
闻言,靠坐在马车一角的路尧缓缓睁开眼睛,他看向南肃,并没有说话。
意识到这问题似乎问错了人以后,南肃陡然静了下来,微微低下头,睫毛扑闪扑闪的。
过了很久,他才又抬起眼睛看过去,说道:“我觉得应该留下吧,殿辰身子本来已经被调理得差不多了,却被我一碗汤药又打回原形,他还要去边塞打仗,万一有个不测,我该当给他留个血脉……”
说到这里,南肃就停了下来,因为他发现路尧的表情有些奇怪。
清秀侍卫的嘴唇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又踌躇不定。他脸上的表情,让南肃觉得他既像在走一根钢丝般小心翼翼,又像背负了沉重债务般举步维艰。
但最终,路尧只是缓缓别过脸,说道:“这是王爷自己的决定。”
南肃微微一笑,白玉脸颊上泛出柔和笑意:“那你先不要跟我母亲说,我怕她一时接受不了,瞒一天是一天吧。”
路尧点头,转移话题道:“一盏茶后我们便到王府,我先让人去通知夫人她们。”
入青渊城时已是深夜,三更的更鼓突然敲响,从遥远的长街上传了过来,南肃觉得自己的声音显得有些飘渺,不真实的,发颤的:“这大晚上的,母亲和姐姐她们真的都在等我吗?”
路尧还未言语,马车忽然一顿,只听伙计打起了精神说:“王爷,路侍卫,咱们到王府了。”
青渊早晚温差大,南肃今日穿了一身雪白的貂翎长衫,外披雪青薄披风,越发显得眼珠漆黑,发色如墨。
他深吸一口气,钻出马车看去,只见眼前一方低矮的灰墙中镶了一扇红漆木门,并不是想象中的豪门阔院,甚至,连牌匾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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