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过了。”下首弟子脸色更为难看,掩在袖下的左臂指痕班班,眉间褶起一道沟壑,“三峰十八洞,几乎翻了个底朝天,数千名弟子一一排查,未见得形似张峰主……张栖枫的人。”
“晚些我亲自去一趟。”薛灵镜扶着明镜扇,轻声道,“你也乏了罢,可先去歇息。”
那弟子犹疑了一下,道:“掌门师叔,弟子想……”
“怎么?”
“弟子也想去水牢面壁思过。”那弟子跪下道,“弟子的搭档已然换了两人,那两人……虽非弟子所杀……”
“去罢。”薛灵镜没听他说完便出言打断了,垂目展扇,未再看他,“莫染了孽煞。”
弟子叩拜再三,又说了两句,便退了下去,薛灵镜看着手中明镜扇,忽道:“你可以下来了。”
房梁上蹲着的石大仙飘飘悠悠晃下来,笑道:“薛掌门,扇子里可看得出什么花儿来?”
薛灵镜没接话,石头注意到,他的嘴唇有些泛青。
“你的样子勉强得紧。灵火咒我都用得烦了,你不如教我几个杀咒,我也好帮你解决几个小的。”石头摊了摊手,“这几天清算下来,修为越低的弟子越容易被阳魄吞噬,薛掌门你简直是全山沟沟的希望,你要没了,离这地儿被虫吃光也差不离了。”
“清丰呢?”薛灵镜问。
“哈!”石头噗嗤一声笑出来,“我刚从酒窖出来,他抱着酒坛子一边嚎一边灌,醉得像个三百岁的宝宝,灵台倒是清明,状况恐怕比你好些。”
“如此说来,我不如他。”薛灵镜眉间的褶皱也微微松开,嘴角僵硬地抬了抬,却无丝毫笑意,只是认真看着手中的白绸扇面。
“还在看你的扇子?”石头踱上前去,扒拉着薛灵镜的后背左右腾挪,要去看那镜面,看来看去却一无所获,只嘟囔道,“西贝货,什么也看不见。”
薛灵镜动作一滞,面色忽地如石灰般凝起来,在石头以为他是被施了什么定身咒,伸手要去推时,方惨然一笑,哑道:“是,什么也看不见。看不出苍山派投毒之法,看不出棺中尸身真实身份,看不出张栖枫藏身之所……明镜扇本是洞察世事的仙器,在我手中却只能用来屠灭门下弟子,我……要之何用?那日师尊渡劫,我果然应当……”
“嘘——”石头给他这一大段话吓了一跳,猛跳上前,强硬地捂住了他的嘴,“老天有眼,你可不许再说啦!”
薛灵镜没有推开他,只是垂下眼睫,目光郁郁如积雨之云。
“我来找你才不是听你做检讨,我又不是燕赤城,不爱这个。”石头翘着脚在他身侧坐下,从袖中掏出一壶酒,一副酒具,摆在桌上,“我是来请你喝酒的。”
薛灵镜瞥了一眼:“是清丰的酒。”
石头讪笑两声:“借花献佛。”
薛灵镜摇了摇头,无奈道:“你莫要总行这不合时宜之事……”
“小薛啊,你知不知道,”石头不耐烦地打断了他,没听到似的自斟自饮一杯,他脸皮虽厚,却极易上色,一杯下肚,登即泛起一阵薄红,“其实你的修为已经够飞升了。”
薛灵镜一怔。
“就差这一口酒,咳咳,咳,”石头微张了唇,晾着发烫的舌头,吸了好几口冷气,手上把剩下的半杯送到薛灵镜嘴边,“喝点呗。”
薛灵镜道:“你当我是三岁小孩么?”
“我没骗你!”石头委屈地嚷道,“碧霄那么亲近你,你身上早有仙缘了,就是差点感觉,感觉,懂么?”说着他张开双臂,对着窗口迎风而立,任由袍袖鼓起,乌发翻飞,惬意地眯了眯眼,大着舌头嚷道:“喝醉了,天地间什么都看不见,迷迷糊糊,恍恍惚惚,整个武陵都在脚下,全天下都入不了眼……什么也不需要依赖,不需要凭借——不管是弟子,身份,法器,还是天地间的风云,丹田里的气海,什么都不重要,踩着云都可以睡着,踏着日就可以升天,那一瞬间,你说不定就飞升了,你差的就是那一点点感觉。”
薛灵镜盯着他看了许久,忽而嗤笑:“……说得跟真的似的。石头,酒还是要醒的。”
“是呀,”石头看着他,也醺醺笑了,他笑得很深,有酒窝,看起来有些甜,“你孽煞这么重,醒了以后还是要死的,不过死前掐死这几条小虫却是够了。”说着他又把酒盏往前递了递:“愿意试试吗?”
薛灵镜眼皮轻颤,突然夺过那只酒盏,一饮而尽,末了还豪气干云地倒转酒杯,示意杯中已空。
“不是吧……”石头呆呆看着,轻声喃道,“还真信了……真是三岁小孩啊?”
薛灵镜看着他,阴云密布的脸上竟也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来。
“再,再来一杯。”石头忙道,他又倒了两杯酒,两人在窗纱后一道饮了,一个笑意渐深,一个辣得直喘。
“别,别笑了。”石头结结巴巴说道,“你明明,明明一点,也不开,开心……”
薛灵镜没理他,又自斟自饮了一杯,拿着杯子的手有点发颤,酒浆顺着下巴流进前襟,颇不文雅。
“算,算啦,”石头见他又要喝酒,只得捉住他的手腕,道,“都说了是,嗝,是骗你的,我看你眉间煞,煞气越来越重,怕,怕你撑不住,希望你放松一下……”
他话没说完,薛灵镜忽地扼住了他的脖子,目光如刀地盯着他:“是假的吗?”
“假的!”石头瞪着他吼道,“三百,三百岁的宝宝!”
薛灵镜冷冷地瞪着他,目中带着煞气,又问一遍:“是假的吗?”
“假——的——”石头憋红了脸吼。
“是假的吗?”薛灵镜蓦地加重了手上的力气,捏得石头喉咙生疼。
石头暗骂了几声,只得道:“真的真的真的……真的行了吧!”
薛灵镜松了手,石头忙跳出窗外,隔着窗框警惕地看着他。
薛掌门站在月影中,素白渺小地像一枚睡在月沟中的豆娘。
“是假的。”许久,他才道。
“废话。”石头被夜风吹醒了些,说话利索了不少,“自然是……”
语末两个字被咽进腹中,他惊觉薛掌门眼沟里早已盈满了泪。
“没有那种感觉。”薛灵镜道,“苍穹澄如明镜,我身上很重,无论御剑飞多高,都见不到底,看不到仙人。”
“……你哭啦。”石头扒拉着窗框往前探了探身,“要不要抱一下?”
他本意只是客气一二,不料薛掌门竟真隔着木栏贴上来,把脸贴在他肩上,肩膀轻轻抽动着。
桃花随着夜风自纸头飘落,洒在薛灵镜发间,他苍白的面庞蒸腾着酒意,瞧起来比平素小了好几岁。
“嗳——”石头没忍住笑起来,“你喝了酒真好玩,又哭又笑的……你们武陵人酒量都这么烂么……”
薛灵镜没有说话,细细呼吸着,颤抖的眼皮像是蛾翅一般,月光洒在睫上,仿佛燃起萤火。
他过了许久方缓缓开口,身体放松下去,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了胡话:“你几日前问过我为何修仙,其实理由很简单,我无非是想多活两年……我做凡人时生长在烟花巷,父亲是江湖中人,母亲是青楼妓女,父亲在母亲的肚子上被仇人杀了,母亲十几岁生了我,二十岁就病死……不仅是她,我周围的人大都不足二十就病死,有的光鲜地抬出去,腐烂着抬回来,有的一直在楼里,没几天也尸体抬出来……”
石头“唔”了声,面上并无同情之色,像听故事的小孩,眼睛亮晶晶的。
薛掌门枕着窗框,目光沉沉,吹气如兰,双目没有聚点:“我长得十岁上,遇上饥荒,员外家老夫人布粥积德,我看她满脸褶子,还以为见到了妖怪,又哭又闹,鸨母捂着我的嘴把我打了一顿,我才知道人若好好活着竟然可以活到古稀之年。”说着他闷闷又喝了口酒:“后来师父相中了我,我才知道修仙之人可以活上几百上千年而容貌不改,若是成了仙,甚至可以与天地同寿。我从此立誓修仙,后来,后来在桃源渡口偶遇仙君,仙君说我目光坚定,心思纯粹,是最容易成仙的那一个,当着师父的面指认我当掌门。”
“哪个烂眼光仙君?”石头哂笑出声来,“他是瞎了吧!”
薛灵镜用力挣开了眼睛,怒目瞪他:“不,不准谤伤谢仙君。”
石头耸了耸肩,交叉食指在唇边比了个叉。
“人类贪婪,我活长之后,便想要别人也活长,希望世间好人便能长命百岁,”薛灵镜絮絮道,声音渐轻,“是以蹊河收张栖枫当徒弟时,即便他并无天赋,心中杂念颇多,我也并未阻拦,却不料这张栖枫并不是什么好人……薛灵镜也好,明镜扇也罢,都是识人不清的东西,平添满厢痴愚妄念,又如何证道?”
石头却是听得心中一动,他忽地丢了酒盏,问:“你为何不阻拦?”
他猝然发问,薛灵镜一时没反应过来,呆道:“……什么?”
石头一字一顿地问道:“张栖枫身上究竟有何特别之处,你非要留他在武陵?”
第28章 醉酒吐真心(二)
张栖枫身上并无甚特别之处,较之身世,甚至比薛灵镜还要简单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