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掌门徐徐道完后,便沉沉枕着石头的肩膀睡着了,石头探了探他的鼻息,“啧啧”两声,蹑手蹑脚地翻进屋内,在薛灵镜身侧盘腿坐下,细细思索适才听得之事。
张栖枫三十岁得道,四十岁辟谷,因为入门时年纪已大,因而模样虽周正,在武陵一众英才中仍显得年长了些,卑躬屈膝喊看着二十出头的薛灵镜“薛师祖”,样子多少有些怪异。
“张栖枫当年是个读书人,与蹊河不同,他诚心想过要走仕途。”薛灵镜这般道,“修仙之事,素来宜早不宜迟,以免延误了修筑根骨的好时光,因而武陵弟子大多七八岁上便已入门,最迟不过十一二。然而蹊河收张栖枫入门时,他已经考取了秀才,也定了亲事,在村中颇有美名,也算是人生得意。”
石头讶道:“他可是仍不满于此?”
“不然。”薛灵镜无奈地叹了口气,“他家里代代有疾,父亲不足而立便不良于行,没过几年,周身萎缩瘫痪,遍寻良药而不得,散尽家财仍郁郁而终。兄长早夭,母亲也多贫病,他虽有些才学,但身上渐渐也开始盗汗无力,下肢虚衰,非拄拐不能行。若是蹊河不将他带回武陵,恐怕早已蹈了其父的覆辙。”
石头托着下巴听着,闻得“代代有疾”后脑中灵光微现,一时又抓不住那个点,只得嘟囔道:“我总觉得这桥段有些耳熟呢。”
他二人商讨半天也未商讨出什么结果,便靠在一起闭目养神。凉风习习,吹散了室内的积郁,也隐去了淡淡的血腥气,明月出云,落下一团温亮的柔光,将室内照得通透。
薛灵镜醉了酒,睡得正香,徒留石头抓耳挠腮,只觉心上被什么东西抓挠,痒而不得解。他拨开薛灵镜在室内来回走动,走着走着又抄起桌上的明镜扇,对着月光照了照,扇上渐渐显现出一个人影,他忙定睛细看,正是当日在水崖洞中暗算冉文庄之人。
明镜扇所呈仍然是个背影,清癯消瘦,罩着水崖洞的道袍,与薛灵镜描述中的张栖枫确然相似,石头却总觉得有些怪异,他盯着那背影自然垂落的双手看了许久,只见那手苍白细长,血管青灰,确然一副顽疾缠身的模样。
“不对不对不对。”石头连连摇头,用力地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就在这时,背影头顶忽然飘过一片桃花,他忙伸手去拂,却拂了个空。
石头怔然,扇上哪有什么桃花?他回头一看,只见夜风将桃花吹进窗来,映在扇面中,背影便如落在花雨香屑之中,沾了一身不存在的粉尘。
石头呆看良久,蓦然跳起,一把抓住榻上的薛灵镜,反复摇晃:“小薛!薛大哥!薛掌门!醒醒!快醒醒!我们两个白痴,都被骗啦!”
薛灵镜被他晃得闷哼了几声,拧着眉头从醉梦中挣脱,他酒已经醒了些,目中一派清明,一时回想起自己方才的言行,略有些羞耻,只是眼下显然不是羞耻的时候,他盯着石头问道:“你发现了什么?”
石头道:“这人不是张栖枫。”
“为何这么说?”薛灵镜这次清醒了个一个彻底,仿佛一盆冷水当头浇下,“你可是有何凭证?”
“当时在徐氏镖局,徐少镖头跟我闹别扭,把我塞进了苍山派托运的棺材里。”石头拈了柄纸扇,夸张地快摇数下,“咳,不仅如此,他还把我塞进了尸体的怀里。”
薛灵镜:“……”
“我胆子小,可没敢细看,更不敢占尸体老兄的便宜,只记得尸老兄抱着我的手扭得古怪,这样,”他比了个空心爪的姿势,“好像是想抓住什么——但这个手势显然不是握剑,不是持扇,也不是夹什么暗器飞镖,你方才说了我才想起来,这手势什么也不像,倒像极了……”
“像拄拐。”薛灵镜轻声道。
“可不就是!”石头一击掌,笑道,“尸体老哥毫无疑问是被人杀了,但大概不是被仇家杀的,他像个被孙子推倒的老公公,倒地那一瞬间,第一反应不是拔剑也不是抽扇,而是去拄自己早就用不上的拐杖。”
薛灵镜微微启唇,许久方道:“可栖枫自辟谷后,便不再用拐了。”
“旧习难改。”石头幽幽道,又举起了明镜扇,“你再看看,冉文庄小弟弟看到那人的手,可有半点经常拄拐的模样?”
薛灵镜摇了摇头:“此人身形与栖枫极像,若当真是他人伪装,又如何进得桃源津来?”
“你们仙人有遗命道,桃源津非武陵门人相引不得入,但若是武陵门人,自然可以随意进出。”石头道,“你忘了,水崖洞幸存弟子里,除了张栖枫,尚有一人。”
薛灵镜一怔:“……是谁?”
石头“啪”的一声收起折扇,往桌缘一敲,敲一下嘴里蹦出一个词来:“三个月前,来福镇,弟子遴选,姓宋的小朋友。虽然已经十六岁,自幼体弱多病,却仍被张栖枫收为亲传弟子,入门后病情加重,由师父衣不解带地照料,我屠水崖洞之日,他恰好并不在场,你们竟未生疑?”
“若你说的是宋知雨,恐怕不然。”薛灵镜摇头道,“他身体太差,来武陵不过数日,已水米不沾牙,栖枫虽尽心照顾,仙丹灵药用了许多,却也无力回天,没几日便将宋知雨送往姚月谷寻医修医治。栖枫当日还来找我,求我修书一封代为引荐,确保宋知雨能吊着这一条命。”
“后来呢?”石头问。
“后来便不曾再见过他。”薛灵镜道,“蹊河倒是跟我提起,姚月谷来信说,人已经去了。”
石头无奈笑道:“恐怕这却是张栖枫的计谋了。”他顿了顿,随手提起桌上的酒盏,对着窗前盆栽胡乱浇了浇,倒空了一壶酒,才抬眼道:“张栖枫是为了救他这个弟子,救他这个身怀食锦虫阳魄,阴邪无比的弟子,才编造谎言,叛出武陵的罢?”
作者有话说:
因为篇幅调整,原定今晚的3更改为今晚2更+明天白天2更,不好意思!v后会尽可能稳定更新频率,依旧放在评论区置顶
第29章 拨云可见日(一)
“忘忧草,封魂散,破月丹,葛生花……”灵草堂大弟子端着沉甸甸一匣灵药跪坐在薛灵镜面前,脸色凝重,照着多张药方逐一念了,又提笔在其中画了几个圈,送到薛灵镜面前,“掌门师叔,张栖枫近月调走的大多是调养续命的丹药,但这几味却有些不同,请您过目。”
薛灵镜接过那摞方子,越看面色越沉,抬头道:“都是强压邪秽的东西。”
大弟子愤慨道:“正是!无怪那宋知雨来灵草堂就诊多次我们都无所察觉,原来是张栖枫那厮包庇于他,残害了这许多弟子。”
“这倒未必。”石头忽道,“张栖枫自己,恐怕也被骗了罢。”
薛灵镜垂目沉吟了片刻,一言未发,转身离开灵草堂。
石头匆忙跟上:“嗳薛掌门,你去哪儿?”
薛灵镜未止步,只道:“去掩香冢。”
“你要再查查张栖枫究竟是怎么死的,是不?”石头道,“别看啦,肯定是他那个宝贝徒弟杀的。”
薛灵镜足下一顿。
“这明显是个局。”石头摊了摊手,“你跟我讲张栖枫的时候我就觉得耳熟,后来看到镜子里的桃花,才想到岑书生提过的这宋小朋友的身世——可不就像镜子里的张栖枫一样,略有天赋却年纪已大,自幼体弱多病,除了修道以外寻不到第二条生路。这样一个人,经苍山派之手插到张栖枫身边,哪有不是陷阱的道理?”
薛灵镜沉默片刻,缓缓道:“即便如此,也不是栖枫欺瞒师门、祸藏邪秽的缘由。”
“是煞。”石头轻轻用扇柄敲了敲一旁的花树,花瓣簌簌而下,“宋知雨不是为了博得张栖枫的同情,他是想成为张栖枫的煞。”
“……”薛灵镜目光一凝,怔神许久,方恍然道,“因果循环,终成报应。栖枫看到宋知雨便想到自己,便无论如何不能下手断了他的生路。”
“然也。”石头笑叹,“张栖枫本不适宜修道,武陵收了他,救了他的命。如今易地而处,若他反倒是弃了宋知雨,于他而言,便无异于双手染血,心中染煞——你们武陵人总是这样,即便得道,铸得仙骨,心魂也依旧囚于短短数年的凡人肉躯之中……张栖枫也好,余素清也罢,就连你,也是一样的。”
“栖枫并未叛出武陵。”薛灵镜未搭理他的感慨,只一锤定音道,“他割舍不下宋知雨,却也明了这样的邪秽不能长留与门内,便编造姚月谷一事,将弟子送走……他只不过是未曾想到这是个局,也未曾想到食锦虫如此阴毒。”
“谁知道呢?搞不好是觉得武陵没用,救不了他的宝贝徒儿。”石头懒洋洋打了个哈欠,甩了两下袖子,“叛了就是叛了,瞒了就是瞒了,武陵数百条人命需得有一半归到他头上,恶果已经种下,无论有心还是无意,他都死得其所,你不必再替他开脱。”
薛灵镜无言,只是轻轻抚了抚手中的明镜扇,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的宝贝扇子没骗你,不是西贝货,开不开心?”石头突然笑嘻嘻地凑上去,面色灿若桃李,“不如摆个筵席庆祝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