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雪花落在他的衣发上,转瞬又融化掉。他复回头望了一眼那座巍峨的大宅,想起不久之前,顾图曾在那儿为他下厨做饭的模样。
心脏像被一只大手攫住,痛得他呼吸不出,又要咳嗽。有许多难以名状的悔一时纷至沓来,全都张着顾图一般的无辜的眼,仿佛都在责怪他薄情。
若是不曾相中他就好了。
若是不曾撩拨他就好了。
若是不曾梦想他就好了。
冰雪浸透了他的衣领,渗进他的后颈,又流下他的脊背。他猝然一颤,却觉这无人看见的地方是这样地冷,令他几乎要瘫跪下去。
就在此时,一乘朴素的马车由远及近而来,一个白衣人下了车,走到了他的面前来。
顾晚书先是看见了他那双丝质的十方履,便沙哑地道:“你来做什么?”
李行舟的声音泛着冷:“来瞧一瞧你,来劝一劝他。”
顾晚书站直了身,看见李行舟的面色像暴风雨来临之前的从容,甚至温柔。顾晚书低下头,“太皇太后动手了。”
“我知道。”李行舟道,“前日御医署已来了线报。”
顾晚书微微一震,却没有追问下去。
“江夏王。”李行舟慢慢地、一字一顿地道,“过了这个年关,就是第七年了。七年,你布置了七年,总该收网了。”
104
顾图宅中看热闹的众人已都散去,只仍留了蛮夷邸的两名仆人在门口。李行舟恭敬地递上拜帖,仆人虽瞧他古怪,但还是通传了,未几,便听顾图在里间道了声:“请进。”
李行舟入内关了门,先走到床榻边,轻轻撩开那白布,向浑邪王的冰冷尸身作揖拜会,而后才盘膝坐下。
顾图倚着床,闭着眼,像在假寐。
李行舟开了口:“将军可知下毒者何人?”
顾图不说话,只将手中的木片往空中一抛。李行舟接住了,一看,便发笑,“这是在府上发现的?”
“嗯。”顾图道,“但御医说它残缺太甚,无从查考。”
“若真是江夏王下手,”李行舟坦然地说出了江夏王的名号,“怎么会留下如此拙劣的证据?将军,我不信你没想到这一层。”
“家父的药,都是我亲手研磨熬煮,奉至床前。”顾图淡淡地道,“唯有昨夜我离开了……但昨夜他已睡下,不会再喝药的。所以想必是之前,趁我不注意时,有人偷去了厨下,往药物里放了矾石粉——我为什么没有多加守卫?我为什么——”
他喃喃地,又抱紧了自己的头,像想不通。李行舟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却猛地一颤往后退缩,看向李行舟时,眼里几乎有泪:“李公子,是我害死了他!”
李行舟叹息道:“将军冷静一些,冤有头债有主,不论如何,您不必苛责自己。”
顾图却道:“你是来替殿下说话的么?”
李行舟一愣,旋即道:“殿下没有害人的必要。顾将军,您好生想想,杀了浑邪王,与匈奴交恶,对殿下能有什么好处?您本就是他麾下大将了,他唯有更加拉拢讨好匈奴,不是么?”
这话却与方才宋宣气急之下的骂詈十分相似。顾图平静下来想了想,片刻,摇摇头,颓然道:“我不知道。我不明白殿下……”
李行舟微微一笑道:“顾将军,愿意听我一言么?”
“请说。”顾图面无表情。
“将军笃定浑邪王是在昨晚之前已经中毒,缓慢毒发至死,但在我看来,他却像是突然中毒暴毙的。您看一看这里。”
说着,李行舟站起身走到床沿,将那垂落床边的老人的手小心捧起,给顾图看,“此处。”
在那已经发硬的手腕上,赫然有一圈青色的淤痕。
顾图皱了眉,突然一跃而起,一把撩开那白布,将父亲的四肢显露处都察看了一遍。他虽不是郎中,却也能看出好几处勒紧的伤口,一时怔住,“这……这都是什么?”
“浑邪王也许不用服药。”李行舟温和地说,“但被人压住,强行灌药,却并非不可能。他至此时容颜宛在,也说明他去世未久,死后或许形状可怖,是被人有意重新摆放过了。”
“强行灌药?”顾图低喃。
这宅中无甚防备,父亲又手无缚鸡之力,要用这种法子,还真是很简单。
“江夏王幼年生了病,当服寒食散却不肯服的时候,宫里的宦官便会这样,”李行舟云淡风轻地道,“两人各压住他一只手,再来一人压在他身上,将药汤强行给他灌下去。”
顾图甚至没有细想那幅画面,只是道:“若不是江夏王,那到底是谁?”
李行舟像有些微微惊讶于他的无情,还笑了一下。他将那枚木片放回顾图手中,“谁想要离间将军与殿下,谁便是凶手。”
顾图没有花费很多时间便理解了这句话。“是太皇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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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太皇太后与皇帝听闻了浑邪王的噩耗,连降数旨致哀,賵赠至厚,又勒令严查御医署,要看到底是否有人暗害浑邪王,蓄意破坏匈奴对本朝的信任。
征北将军顾图领了旨,千恩万谢,回话坚持说要与单于、左贤王等人一同觐见陛下,以表谢忱。
“听闻这段时日,那蛮子与江夏王疏远了不少?”城中望族高氏的话事人、司徒高赟,正在永安宫中,听了此话,转头问太皇太后,“何况浑邪王死,他向太皇太后谢恩,显然是已上了钩……”
张太后抿唇微笑。在一旁书案上慢吞吞写字的小皇帝却在此时抬起头,“蛮夷就是蛮夷,史佚之志有之曰: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要朕看,死一个番邦蛮王也不算什么大事儿,皇祖母不必为他那么铺张。”
“噢哟,陛下圣心独断,真有英主之风。”另一名老臣奉承地笑道,却正是在朝中仿佛隐身般的右丞相郑博,“书也读得精透,比江夏王绰绰有余嘛。”
小皇帝撇了撇嘴,好像还不是很受用这样的夸赞一般。
张太后却很开心,慈爱地望着小皇帝,柔声道:“老身瞧皇上,一日日地长大,是越来越像他祖父昭文皇帝了,气魄雄伟,有重振朝纲的模样。”
殿中众人又好一阵交口称赞,小皇帝听得面红耳热,握紧了笔,哼出一声,又仿佛自己真的变成了昭文皇帝的替身,挺胸抬头起来。
唯有陈勘,在众人之中,犹是面带忧色,“如今大司马之位空悬,若不早作筹谋,迟早要被江夏王给了那胡人。——没有大司马,那京中最为紧要的就是南北二军的司马,南军便不说了,臣前日已找过了北军司马……光禄勋也应承了臣,张万年张将军曾经是他的部下,结果被江夏王害得惨死道中,无论如何,光禄勋也要帮这个忙的。”
“那蛮子既与江夏王疏远,少不得要来同永安宫说好话。杀父之仇,岂共戴天?”顾家的宗正顾殷捋着胡须道,“他就算是个蛮夷,也该通些人伦道理吧?”
“若是如此,那便最好了。”高赟抚掌笑了起来,“若能收得胡骑营,则皇上又多了几分胜算。”
“不如说,若离了胡骑营——”陈勘冷笑一声,“那江夏王,还不就成了孤家寡人,束手就擒了?”
张太后一手撑着头,安然地听着,又扫视过殿中这寥寥数人。
江夏王手底就算有成千上万的寒人又如何?他到底握不住洛阳城中贵族的心。但凭他将胡骑营给了一名胡人这一点,就足够他被唾骂万世了。
张胤容的目光最后又回到了小皇帝的身上。后者稚气的脸庞已初现了轮廓,那轮廓,其实一点儿也不像昭文皇帝。张胤容透过他,看到了与此时此地全不相干的、遥远时空中另一个人的脸,她便不由得很平静地笑了。
“看来都安排妥当了?那就告诉顾图,说元会期间,诸事繁忙,单于不必亲来谢恩了。”太皇太后笑道,“让顾将军代老身与皇上好好尽一尽地主之谊,送走匈奴使团之后,再来永安宫领赏。”
第41章 图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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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廿二,晴雪的清晨,匈奴单于一行人带着浑邪王的遗体离开了洛阳城。送走他们后,征北将军顾图便入永安宫谢恩。
从朱雀大街通往永安宫的一路上,积雪都被扫净,白日从雪云之后透出静默的光。宫门数重,旌旗招展,夹道处处是欢迎庆贺他的、执戟操戈的卫士。顾图入宫下马,牵着马冷静地走过去,一名胡仆则在他身后拉着马车,车上放了匈奴单于特意送给太皇太后的两箱重礼。
太皇太后坐在大殿上首中央,怀抱着白猫,安然望着朝她走来的顾图。这蛮人生得高大,眼神却是驯服的,一头蓬乱的长发束在汉制的冠中,不知有没有人会笑话他不伦不类。张太后觉得有趣,想顾晚书会看上他,莫非也是图个新鲜有趣?
小皇帝却没有想那么多,他坐在太皇太后身边,见顾图健壮英武,身后还有镶金缀玉的大箱子,便好奇地笑起来。
顾图走入之后,那沉重的宫门便缓慢地、轰隆隆地关上,隔绝了天光,而亮起了殿上的数十盏铜灯。
“末将顾图,与父浑邪王,胡虏之身,蒙太皇太后、皇上宠遇殊赏,感愧难当。”顾图的声音沉厚,他撩起衣襟跪下,重重地三叩首,“末将向太皇太后、皇上谢恩,此后肝脑涂地,在所不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