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像只是殿下手中的一个玩物,因为伺候得殿下高兴了,才得了出人头地的机会。
顾图换了个姿势,搁在膝上的长剑便响了一响。殿下或许是喜欢自己的吧?只要他听话。不然的话,江夏王又怎会赐剑给一个匈奴人。
他静了很久,挑了一个颇聪明的回答:“我没有什么过人之处,只是对殿下赤胆忠心罢了。”
从一个胡人口中听见这话,让王景臣发笑。“殿下明察秋毫,这种话他可不会听入耳的。”
“是。”顾图很顺从地承认了这一点。殿下看上去就像是不会信任任何人的那种主君。
“听说将军从小就在蛮夷邸了。”王景臣说着——顾图伸出三根手指:“三岁。”——“将军不想家么?”
“想家?”顾图一怔。
王景臣笑道:“将军还记得父母的模样么?”
父母啊……父母的模样早已经模糊了,在顾图的记忆里,还不如猎狐狸的场景来得更真实。他静静地道:“我家中兄弟多,或许父母早已忘了我了。”
“不可能。”王景臣很是笃定,“你在中原为上国质子,待回到匈奴,便是举足轻重的人了。”
“回匈奴?”顾图皱起了眉,眼神也有些飘忽,“我从未想过。”
王景臣友好地笑了笑,好像是不拆穿他的意思,却让顾图有些不快。
“有一年,匈奴的使者不是说么?漠南遇上了数十年不遇的严寒,牲畜都冻死了,单于迁了王庭,领人们往西北大漠更深处去寻水草——我想就算我回去,也寻不见他们啦。”
顾图将身子往后靠在大帐上,结实的手臂枕着头,炯炯双眸仰望着黑沉沉的夜空。今晚连星星也没有,风愈加地紧了。
“将军见过匈奴的使者?”王景臣却问。
顾图乜斜着眼瞧他,“王监军,套我话呢?”
这蛮子,属实狡猾。王景臣站起来,直接地道:“是啊,殿下有命,我不敢不从。你心中应当清楚,殿下能将你捧上青云,自然也能让你摔下地狱。”
“我清楚。”顾图平静地说着,将秸秆往火堆里一丢,一脚将灰堆踢翻了,四野顿时都暗灭下来。
夜幕于骤然间降临,不远处的谷口传来了车马与人语的窸窣声音,顾图的声音沉了下去:“传令三军,不要点火,立刻准备偷袭!”
第15章 夜袭
32
牛车在山谷底开道的声音缓慢而滞重,伴随着终于落下的隆隆闷雷,卷起疲倦的泥泞。
一辆又一辆的牛车,驮的竟是满当当的粮草。后头跟着衔枚的马,弃马步行的兵士行列中间,有数架沉默的兵车。
王景臣在树下盯着那长长的队伍,直到它的首尾都入了谷中,便听见身边的投石桩缓慢升起,晃动的阴影如择人而噬的恶鬼。兵士们压低声音四处奔走,惊动林梢的乌鸦振振飞向夜空。他望向身边的顾图,彼一身红衣黑甲,长发束在冷铜盔中,面容英气而冷峻,一双眼睛里冒着狼一样潜伏的冷光,竟好像很兴奋。
大雨瓢泼而下的刹那,数十巨大石块也轰然投出,顿时震出山崩地裂般的巨响!狂风暴雨呼啸过高山林木,山谷下断断续续响起不明就里的惨呼声,顾图猛一挥手,埋伏已久、几乎都要等腻了的士兵们便扬着长刀,大叫着如潮水般涌下山坡——
“西昌侯,会在那兵车中么?”王景臣问。
他是个文臣,自然不用冲锋陷阵,但顾图却也没有动,这让他有些意外。
顾图说:“杀光了才知道。”
话中的寒意让王景臣不由得后退了一步。顾图却皱了眉头,往山后走去。
有什么东西不太对劲。
那么多车的粮草,全都孤注一掷地走了这山底夜路,西昌侯当真有这么蠢么?
“将军!”后方的士兵气喘吁吁从山的另一头奔来,“在、在那边半山腰的小路上,发现了西昌侯!”
顾图眸光一凛,问清位置和对方人数后,迅速调来数百精兵,又对王景臣沉声道:“王监军,此处善后都交给你了。若我天亮未归,请你增派援兵。”
“我省得。”王景臣匆促点头,又忍不住问,“你要亲自去?”
顾图望了一眼他背后的山谷,微微一哂,“此处只剩瓮中捉鳖,手到擒来。但若是让西昌侯逃走,我们即使有功,也要变成罪过了。”
王景臣道:“若陈监军来呢?”
“也听你的。”顾图紧了紧甲衣上的绑带,一边不回头地摆了摆手,矫健的身姿几个纵跃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33
这云雨峡的半山腰,竟当真有一条顾图之前都未发现的小路。
顾图与兵士们屏息候在路前方,听着那摇摇的车声与淅淅沥沥的雨声。四周愈加地寂静,对面的山坡被雨水冲洗,暗黑的砂土随着泥泞滚落在道路上。坡上狂风阵阵,宛如鬼啸猿啼。
终于,视野里出现了西昌侯的人影。
那是一乘小小的轻辇,只由两名辇夫扛着,旁边随行了不少的侍卫和下人。辇上的人抓紧了险些被风雨掀翻的车栏,顾图几乎能看见他衣袖上脏污的龙纹和那青筋毕露的苍老的手。
看来西昌侯是真的要亡命天涯了。
那两名辇夫行到顾图的视野下方,道路被山石泥土堵住了。侍卫躬身与西昌侯说了什么,西昌侯便颤巍巍从辇中走出,似乎是打算步行绕过去。
顾图抬起的手猛然落下,旁边兵士拉满的弓弦骤然绷出,唰唰乱射数箭,西昌侯身边的人便倒了一片!西昌侯大吃一惊,与众人四散逃窜,各个躲到了巨石背后,夜雨中眸光恐惧地颤抖。
顾图长身而立,一声狼啸,拔剑冲下!亲兵们也都斗志昂扬,抓住了西昌侯便是一辈子荣华富贵,而眼前不过是一群老弱残兵,何足惧耳?
精绝长剑被雨水冲过,刺入阻挡之人的胸膛,鲜血便喷上顾图的脸。他甚至舔了舔嘴角,很享受此刻喋血的快感。
也许洛阳人说得本没有错,匈奴人生来就不受文教,凶暴如狼,不管平日里装得多么乖巧,一旦闻到了鲜血的气味就会原形毕露。
他一把攥住了西昌侯的领子,将他从藏身的大树之后拖拽了出来。原来西昌侯只是个如此瘦弱的老人,鸡皮鹤发,眼神浑浊。顾图将他往泥泞里一丢,这狭窄的坑道上,本就不多的西昌侯党羽已被绞杀得七零八落,顾图的亲兵们渐渐朝这里围拢过来。
就在此时,一根羽箭破空的声响,夹在凌乱的风雨声中,细微得几乎听不见。
锋利的箭镞猝然刺入顾图的大腿,竟迫得顾图往前跌了一步。他震惊回望,铺天盖地的箭矢竟如蝗雨般从那对面山坡上飞落!
顾图再没有料到会中了西昌侯的计中计,将手底下的老人猛力往车辇上一摔,大怒道:“好个奸贼!”
西昌侯一边咳嗽着,一边泛出不合时宜的冷笑,“我若不以身试险,又怎么能骗得将军亲来?”
只这两句话的功夫,顾图身边的兵士已被射杀大半。顾图钳着西昌侯的脖子将他挡在自己身前,那山坡密林中的人竟也毫不顾忌,仍旧箭如雨下!
西昌侯拼命地挣扎着,被钳制的喉咙中发出干呕一般辨不清字句的叫唤声。三两支箭射中了顾图的身躯,但更多的,则是将他们的主君西昌侯扎成了刺猬。
鲜血混着雨水,西昌侯浑身都脏兮兮的,凸出的眼球渗着血,不知望向何方,“顾晚书,黄口小儿……竟敢害我……”
听他提起了江夏王的名讳,顾图不由得冷冷地道:“是你自作孽,不可活。”
西昌侯冷笑一声,像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当今天子,得位不正,傀儡架子而已……你这蛮子,搅进我朝家事,又何苦来哉?呵,呵,”他悚然笑了两声,声音渐渐凉了下去,“不过你也回不去了……”
话声甫落,他的脑袋便一折,倒了下去。竟是气绝了。
顾图抬头望向密林外的天空。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大雨如千万根针刺入他衣衫——也或许并不是雨脚,而是真正的箭矢。天明,很快就天明了。
只要熬到天明,王景臣发现异样,就会派来援兵。
他将西昌侯的尸体扔到一边,黑黢黢的山林之中,仍不知藏匿了多少拉满弓弦的敌人。他沾满鲜血的手握紧了大腿上的箭,一咬牙,便猛地拔了出来。
他还不能死。
“你领中路,与西昌侯主力交战,必须给孤拿个大捷回来,明白吗?”
“你心中应当清楚,殿下能将你捧上青云,自然也能让你摔下地狱。”
说他回不去?他偏要回去。
34
破晓时分,有杜鹃的啼鸣将云雨朦胧的山谷唤醒。
王景臣已在清点战场,陈宗直在一旁装模作样地巡视。
此次战果不错,然而那几架兵车之中,确乎没有西昌侯的人影。王景臣皱着眉,看了看天,又看了看身后,顾图离去的地方。
终于,他将簿书往亲兵手上一丢,道:“陈都尉,该派兵去寻一寻将军了!”
他没有叫陈监军,而是叫陈都尉,让陈宗直颇是受用。然而后者掏了掏耳朵,却道:“顾将军想独占西昌侯的人头,我此时过去,不是坏他的好事儿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