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怎么会怀疑我呢?”
“不,不是你选择留下来!”老太妃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声色俱厉的反驳在赫连与寒冷冽的目光注视下,逐渐失去了气势,变成了几声有气无力的喘息,“是……是当今圣上的生母,当初先帝的妃子祥嫔,逼着你留下来的!”
老太妃说完,又是一阵咳嗽。
赫连与寒却没有再说话,面色几经变幻,最后眼底流露出了刻骨的恨意。
卧房内落针可闻。
“你留下,不过是欠了祥嫔一条命……”老太妃咳完,凄厉地笑道,“你不会忘了,当初祥嫔是怎么死的吧?”
她不等赫连与寒回答,自顾自地说:
“想当初,你是先帝最不喜欢的皇子,若没有我和祥嫔,你早就死在皇城里了!”
一个不受皇帝待见的皇子,活得可以比最下等的太监都不如。
更何况,赫连与寒的不受待见,不仅源于性情与长相,还源于他谜一样的生母。
除了先帝,宫中没有人知道他的生母是谁,也没有人知道他的生母去了哪里。
他就像一个由皇城孕育而出的孩子,独自挣扎了多年后,遇到了祥嫔。
那时的祥嫔很温柔,对待赫连与寒反常地好,连年幼的赫连生兰都心生嫉妒,觉得他分走了母妃的宠爱。
那时的赫连与寒也信祥嫔是真心爱护自己的,并且愿意将赫连生兰当作兄长,恭敬对待。
年幼的皇子未经历后宫中的尔虞我诈,也还没明白为了独一无二的至尊之位,宫里的人能做到何种地步。
他在祥嫔的教导下,磕磕绊绊地长大,虽说依旧不受先帝的待见,但总归是有了地位,以往那些个故意苛待他的侍女太监再不敢在他面前露面。
然而,日子长了,他骨子里的邪性初露端倪。
同样是在太学中念书,别的皇子学会的是治理国家之法,而赫连与寒学会的,是如何在权臣间获利。
他如同一条闻到血腥味就激动的饿狼,双目猩红,心狠手辣。
赫连与寒会在暗中解决掉对皇兄不利之人,也会指使亲随杀死别宫的细作。
他虽年幼,且未亲手取过人的性命,但血管里流淌的血液却因为惨死之人的哀号而沸腾。
赫连与寒知道这样的自己不对劲,但他生来就是一副冷心肠,即便知道自己有异于常人,也不想去改变。
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宫中也不例外。
被先帝刻意遗忘了多年的皇子第一次被叫去面圣,得到的,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责口口马。
赫连与寒跪在冰冷的大殿内,听着父皇陌生又熟悉的语调,心里不知不觉间,埋下了一颗野蛮生长的种子。
他要坐至尊之位,他要当真龙天子。
他要这没有边际的天下里的众生,都匍匐在自己的脚下。
第74章
而这些心思,祥嫔一概不知。
她闻讯赶来,跪在赫连与寒身侧,哭得梨花带雨。
祥嫔受宠,先帝很快心软,不再责骂赫连与寒,只要他思过三月,三月后,再去太学同其余皇子一道好好念书。
先帝说到这里,目光落在祥嫔的面上,忽地想起了她膝下不算优秀,但也没丢了皇室子弟颜面的赫连生兰,破天荒地夸了一句:“生兰……与朕很像。”
祥嫔眼底迸发出一道难以掩饰的欣喜的光。
她战战兢兢地伏在地上,还是那副温柔似水的柔情模样,但察觉到异样的赫连与寒已经意识到,她不是以前那个不争不抢的祥嫔了。
他终究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是一颗棋子。
但彼时,赫连与寒还年幼,即便知道祥嫔的温柔背后藏着致命的刀,也依旧贪恋着“母妃”带来的暖意,直到——
直到霸占了漠北多年的狄人来到大周。
懦弱的皇帝无法震慑野心勃勃的外族人,年幼的皇子们便心生了恶念。
其中,赫连生兰生性懦弱,胆小如鼠,不敢和别的皇子一道与外族人比试骑射,而是动了歪心思——他欲在宴席上下毒,兵不血刃地解决嚣张的狄人。
可惜,计划败露,外族人提前听到了风声,不仅没吃下了毒的饭菜,还将饭菜反过来送到了先帝的眼前。
给先帝试菜的小太监当场毒发身亡,赫连生兰百口莫辩,被关进了宗人府。
与此同时,不受待见的赫连与寒刚得到消息,神情慌张的祥嫔就找了上来,说是寻到了解救赫连生兰之法。
“我儿下药之事,皆经一侍女之手。只要她死了,我儿就能活命!”
赫连与寒略一思索,便摇了头:“杀一个无足轻重的侍女,无法平息父皇的怒火。母妃,若要救皇兄,还得想其他的法子。”
皇儿性命不保,祥嫔再也伪装不出平日里的温和,冷着脸呵斥:“你若是感念我这些年待你的恩情,就老老实实地替我杀了这个人——”
她身后的贴身侍女递上来一方手帕。
想来,绣丝帕的人,就是替赫连生兰下毒之人。
“若是不愿……就当本宫这些年喂了一条养不熟的狗!”
赫连与寒闻言,抿紧了唇,几经犹豫之后,还是接过了祥嫔递来的牵机。
牵机,宫中秘药。
此药乃一与祥嫔交好的妃子所赠。
据说服毒之人的手脚会因为剧烈的疼痛,纠缠在一起,状如牵机。
赫连与寒拿着牵机寻到了祥嫔口中的老宫女。
那当真是个衰老得有些骇人的女人,在瞧见他的刹那,失手打翻了刚浆洗好的衣衫。
赫连与寒当她意识到事情败露,恐慌于自己命不久矣,立刻蹙眉命令身后的侍从按住她的手脚,然后亲手将牵机灌进了她的嘴里。
奇怪的是,宫女在他靠近后,放弃了所有的抵抗,遍布皱纹的眼尾滚下一行热泪。
赫连与寒这才发现,她有一双或许曾经格外美丽清亮的眸子。
然后,牵机的毒开始发作了。
宫女在地上痛苦地挣扎,瘦削的身体可怖地痉挛,但她的眼睛一直死死地盯着赫连与寒,直到脸上涌上紫黑色的死气,手脚交缠在一起。
赫连与寒惊觉自己出了一背的冷汗。
此时,去确认宫女已死的侍从回来禀报说:“此女口中无舌。”
他的心兀地一跳。
怪不得从头到尾没有听到一声惨叫,原来是被拔除了舌头。
赫连与寒满心怀疑,隐隐开始不安起来。可容不得他细想,祥嫔宫中的侍女就哭着寻来,说娘娘出事了。
刚过去小半个时辰,祥嫔竟已气息奄奄地瘫在了卧榻上。
宫人哭着说,陛下不听祥嫔的解释,也不信赫连生兰与下毒之事无关,甚至开始猜疑,是否是赫连与寒影响了赫连生兰,从而动了将两个皇子一齐杀死的心思。祥嫔闻讯,不顾宫人劝阻,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为二子顶罪,承认下毒之人受了自己的指使,然后被怒火中烧的天子褫夺了封号,还被当众扒开衣衫,打了八十大棍。
浓重的血腥气在富丽堂皇的宫殿里弥漫开来。
锦被遮住了祥嫔伤痕累累的身子,却遮不住她青灰色的面庞。
祥嫔已是命不久矣,但她没有去管刚被放出宗人府的赫连生兰,而是一把攥住了赫连与寒的手腕,苍白的手指钳子般抠进了他的皮肉。
“死……死了吗?”
赫连与寒心里的不安愈盛:“已经死了。”
祥嫔闻言,像是要笑,但身子虚弱,只咳出一口泛黑的血。
“呵……说什么最毒不过妇人心……”她愣了片刻,当真用最后的力气大笑起来,“妇人的心再毒,能毒过……毒过帝王吗?!哈哈哈,儿啊……你咳咳,你要学学你的父皇!你父皇想要一个人死的时候,她就不得不去死,哪怕挨过了八十棍……也挨不过棍子上的毒!”
先帝当真想要祥嫔死,生怕八十大棍都要不了她的命,还在打她的棍子上擦了毒药。
“母妃……母妃!”赫连生兰涕泗横流,浑身瘫软地往床榻前挪。
祥嫔的眼睛却又看向了赫连与寒。
“我要你记住……你这条命……你这条命是我救的,”濒死之际,祥嫔回光返照般寻回了一丝力气,再次将指甲抠进了他已经被抠破的手腕里,“你……你欠我的!”
“……赫连与寒,你听到没有?你这条命,是……是我救的!若不是本宫,你……你早就死了,就算本宫上次救你时,你不死,今日……今日也必死无疑!”
赫连与寒垂下眼帘,沉默不语。
祥嫔的手渐渐没了力气,颓然垂在了床榻边。
但她瞪大了满是血丝的眼睛,喃喃自语:“本宫要你……要你辅佐我儿登上皇位,如若不然,你……你此生必定与你的生母无缘……”
“……你与你那卑贱的生母……咳咳,不得好死,都不得好死!”
祥嫔薨了,死不瞑目。
而赫连与寒死寂一片的眸子在祥嫔最后的诅咒里,泛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波澜。
他不在乎欠与不欠。
人死如灯灭,祥嫔活着的时候都无法约束他,死了又有什么可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