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账目不是正常的记账方式,看起来很奇怪。”蓝祈指着第三栏里那些未能破解的内容,轻声说道,“这些应该就是交易物品,但唯有这一栏的暗语毫无规律,我实在破译不开。至于最后两栏的数字,说是交易数量或是价码,似乎也不太像。也不知是不是我译得不对,但我已经尽力了。”
夜雪焕不语,将整本账目从头到尾翻了一遍,突然说道:“是人口。”
蓝祈一愣:“什么?”
“他们的交易物品,是人口。”夜雪焕抬手,在那几栏上一一划过,“你看,这是出生地,这些则是人名,所以毫无规律,你译不出来。这个小数字是年龄,至于最后这个编号,翻来覆去就这么几个,估计是经手的人贩的代称。”
再是蓝祈冷静,也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低声惊呼:“所以……这五年来,刘家一直在给云雀……供血?”
夜雪焕将手里的账目翻得哗啦哗啦直响,凤目微眯,“只这么粗略一看,人数绝对超过四百,云雀需要这么多人么?”
蓝祈咬着下唇,摇头道:“云雀内部的选拔十分严苛,一旦通不过就是死。受训者中能成为正式成员的,不足二十分之一。据我所知的人员补充速度,这里的恐怕……还不是唯一的来源。”
夜雪焕闻言冷笑:“你看看这账目之内,最大的不过六岁,最小的怕还根本不记事;刘家竟一直在把我重央之内的孩童,送去给云雀屠杀。”
蓝祈有些难以接受,喃喃道:“可是这么多孩童丢失,怎么会无人察觉?”
“因为这世上,其实并没有那么多骨肉亲情。”夜雪焕微垂了眼帘,语气略显生冷,“娼伎奴仆,山民村妇,多得是不把亲生骨肉当回事、甚至十分乐意拿孩童去换钱的人。连自己都养不活,谁管得上子孙后代?一条小生命,有时候还不如一个白面馒头来得值钱。既然是让人贩子来经手,自然知道去哪里弄人最为保险。”
“……”
蓝祈缩了缩肩膀,忍不住往身后的怀抱里靠了靠,贴在一起的体温竟也驱散不了心中陡然而生的凉意。
这么多被送去云雀的孩童,每一个都仿佛是当年的他自己;日复一日的训练中,每日都能察觉同期之人在减少,却也没有为旁人哀戚的余裕。他身上带着必须要完成的使命,有着必须要活下去的理由,所以在他看来,云雀之内没有伙伴,每个人都是他生存的阻碍,每少一个,希望就更大一分。
当年分明就是这样冷漠地熬了过来,踩着同期的尸体奋力往上爬;此时置身之外再回头去看,在他爬上金睛高位的同时,身后已是遍地的森然白骨,如何不让人心寒。
对于这一切,他并无愧疚,亦不后悔,却突然生出了一些怅惘和不安——这样肮脏卑鄙的自己,真的有资格如此心安理得地在身后的怀抱里寻求保护和温暖么?
夜雪焕感觉到他的小动作,知他大概是想起了自己的身世,并不多言,只安抚一般亲了亲他的眼角,又问:“你之前是如何混入重央境内的?”
蓝祈一时没反应过来,却还是如实答道:“混在香料商的马队里,从云水关……”
话未说完,就明白了夜雪焕的意思。
“这就对了。”
夜雪焕轻吐了一口气,“香料和药材,是为数不多的、朝廷允许的与颐国交易的东西。重央不与颐国交换商品,基本都是金钱买卖,所以重央的商队都是空车出发去往颐国,从西南边境的云水关进出。出去时都是空车,检查本就不甚严格,再有赵英的协助,他们往颐国运人几乎毫无阻碍。而鸾阳则是这条商路上的第一个集散点,红姬会选择在鸾阳潜伏,原因应该就在于此。她既是开酒楼,做菜酿酒都需要香料和药材,有着完美的掩护。刘家也不想云雀把手伸得太长,所以才会亲手准备交易品;而这些被拐来的孩童会先在红姬手上验货,再伪装成药材或是香料商的队伍送出去。”
他冷笑道:“按重央律,只有奴籍人口可以买卖,且必须从当地衙门经手,再由户部备案。私贩人口是极重之罪,但我先前也说了,很多时候买卖双方你情我愿,朝廷也无能为力。从这账目来看,这些幼童几乎都集中在商台一郡,边境地带,私贩人口的情况竟会如此严重。这么多的数量,足够判赵英满门抄斩,更不提是卖去别国。真不愧是刘家,即便过去百多年,还是狗改不了吃屎,专做这种卖国的勾当。卖了凤氏、卖了下央,如今连我重央也想着要卖了!”
蓝祈抿着唇角,神情凝重,“刘家不惜从重央境内私贩人口来供养云雀,究竟想从他们手里得到什么?”
夜雪焕沉默了片刻,低声道:“我大概有点猜想。只怕你们睛部之前那场所谓的叛乱,也与此有关。”
蓝祈侧头看着他,那双琉璃色的凤目中既非怒意,也非寒意,反倒有一种深沉的痛楚和挣扎。右陵城内分明是繁华盛世,然而在更多他看不到的角落里,却有那么多人为了金钱和生计,甘愿卖掉自己的子女。这些孩童无论贵贱,通通都是重央的子民,却要沦为他国密探组织的工具,生死都由不得自己。
而这种丧心病狂之事,居然还是朝中重臣干出来的;他身为皇子,如何能不痛心。
蓝祈拉了拉他的袖子,“殿下打算如何处置?”
夜雪焕沉吟道:“账目原本上有双方的签章,但云雀的签章无人识得,贸然行事只会把你暴露出去。赵英的罪好定,但红龄却难抓。她敢在重央开酒楼,身家背景定然都已经清洗干净,拿了她一人也无甚作用。还是要从这桩人口案子入手,最好能把这整条交易链都牵出来。”
蓝祈道:“她身上应该有云雀的信印,若能把此信印找出来,证明她与此账目脱不开干系,便能定罪。可无论是红龄还是赵英,都很难把刘家牵扯出来。”
夜雪焕叹道:“刘家百年基业,岂有那么容易被我抓到把柄。此番若能拿下归心楼和赵英,削其爪牙,便算得是我的胜利了。”
顿了顿,又道:“归心楼也是个硬茬,要等她自己露出破绽,只怕很难。若真的拿不到她的罪证……蓝儿,我就需要你去做诱饵,引她主动暴露。”
蓝祈看着他,毫不犹豫地点头:“好。”
夜雪焕见他答得如此果决,目光微沉,收拢了手臂,将他紧紧拥在胸前,低声道:“不到万不得已,我绝不会让你去涉险。”
“我很愿意为殿下分忧。”蓝祈放松了身体,脸颊轻轻蹭着他的颈窝,语气里有着些微的傲气和自豪,“毕竟有些事情,只有我可以为殿下去做。”
夜雪焕轻叹,在他唇边轻轻啄了一口,下颌贴着他的侧脸,不想让他看到自己此刻的表情。
有些事他尚无法与蓝祈细说,但若当真如他所想,刘家的图谋几乎已经要涉及国祚,绝非是针对他一个人这么简单。蓝祈答应得果断,却不知其中凶险;若当真要走到那一步,他甚至都没有自信能保护好这小东西。
红姬的身份是蓝祈发现的,交易账目是蓝祈找到的,甚至暗语也是蓝祈译出来的,说整个阴谋是蓝祈一手为他揭露的也不为过。若是最后还要蓝祈为此而受到伤害,又要他情何以堪。
他虽久在西北,却从未离开过权斗中心,并不畏惧权术之争,甚至可以说很擅长,偶尔也享受那种股掌之间翻云覆雨的感觉,只是终究会有厌烦的时候。走一步就要往前算十步甚至百步,谁也不能保证永远不会出错,更不能保证一定付得起出错的代价。
他一度渴望过皇位,后来又向往如南北两府那样不问朝事、自成天地的边疆封王;可如今看着手边的账目,想着那些光鲜之下的污秽和罪恶,才发觉自己或许永远无法站到朝事之外。只要这重央还是夜雪氏的天下,只要他还姓夜雪,他就永远只能被卷在各式各样的漩涡里。无论如何拼杀,理想中的生活可能也永远都不会到来。
——那个老匹夫虽然满口厥词,可有句话却没说错;这世上有一些人,生来就注定了无法逍遥快活、随心所欲。
然而即便如此,他尚有着无论如何也不想放手的东西,哪怕最终还是不得不向现实做出些妥协,至少也要让现实对他做出些让步来。
“……蓝儿。”他掰过蓝祈的肩膀,紧紧地揉进胸膛里,声音略带着几分沙哑,“南巡之后,跟我回西北吧。”
蓝祈有些怔忡,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说到这个,却还是低低应了一声。
“此番若能顺利,收拾了刘家和云雀,我给你记功,授你军籍。你这般优秀,军中定然也会认可你,没人会对你说三道四。”夜雪焕抚着他的后背,喃喃低语,“留在我身边,陪我治军杀敌,守土开疆。”
蓝祈伸手环过他的后颈,轻声道:“好。”
“不要答得这么快,想清楚了再告诉我。”夜雪焕凑在他耳边,低沉的嗓音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硬和坚决,“你点了头,我就不会允许你反悔了。以后我在哪里,你就要在哪里,永远也逃不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