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软的嗓音带着赤裸裸的邀请,夜雪焕却平白惊出一身冷汗,不由得吞了下口水,想要再往下确认一番,手指却怎么也不听使唤;蓝祈的声音逐渐远去,突然间便天旋地转,很快落入了黑暗之中。
醒来时,天色微亮。
夜雪焕看着头顶熟悉的床帐,一时还有些怔忡,额头上满是细汗,胸腔里咚咚作响,好半天才平复下来,意识到那只是一个荒唐的梦境,却仍然心有余悸。
蓝祈就在他身侧,脊背贴着他的胸膛,被他圈在臂弯之间,睡得正香,丝毫不知自己在他的梦里都遭遇了些什么。
夜雪焕深吸一口气,一只手悄然摸进蓝祈衣襟里,指尖所过之处平坦光滑;再往下去,小腹微凹,腰线紧实;再往下……昨晚被压榨过度,还软趴趴的,一点精神也没有。
夜雪焕终于彻底放松下来,又微妙地感觉到一丝失落。
他其实明白自己为何会做这种梦。
他轻叹了口气,忍不住收紧手臂,梦里的缠绵喜悦逐渐冷却,浮上来的却是沉重的现实。
“唔……别弄……”
蓝祈半睡不醒地推了推他的手臂,嗓子哑得厉害,语气也极其不悦,“昨晚才……”
嘟嘟哝哝的小模样反而勾起了夜雪焕的某些邪念,梦里头没做完的,自然要在现实里补回来。
“你睡你的。”他在蓝祈耳畔亲了一口,“我来就好。”
“你……”
蓝祈被迫清醒,欲哭无泪,挣扎无果之后终于放弃抵抗,自暴自弃道:“你轻点……还疼着呢……”
清晨的情事基本都速战速决,可蓝祈还是被弄得哭哭啼啼的,事后清理时在浴池里大发脾气,恶狠狠地在夜雪焕喉结上留了个牙印才算作罢。
夜雪焕今年三十六岁,虽还未生华发,眼角却也有了细纹,一身锋芒逐渐内敛,沉淀为更加成熟醇厚的气质;而蓝祈却依稀还是少年模样,时光在他半蛊化的身体上留不下太多痕迹,过了而立之年也依旧青涩又纤细,在人前自是越来越不怒自威,可撒娇耍性子时,依旧还是那般娇憨可爱。
前几年南薰就调侃他们是老夫少妻,夜雪焕也依旧喜欢抱着蓝祈到处晃悠;仿佛只要有蓝祈在身边,就感觉不到时光荏苒,一切都可以停留在最美好的时刻。
但这些终究非人的意志所能左右,比如时间,比如——生命。
“……姜律牺牲了。”
沉默之中,夜雪焕忽然开口,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是悲是怒。
“……嗯,我听说了。”蓝祈抱着他的后背,轻声道,“别太苛责锦鳞了。”
夜雪焕在梦中只是正常巡关归来,但事实上,他早几年就已经将前线交到了林熙泽手上;尤其这两年,锦鳞也逐渐能独当一面,他每年只在雨季前去关上看一眼,入冬之后是一定要在王府陪着蓝祈的。
今年会在年前匆忙赶去,年后方归,是因为关上出了事。
姜律是林熙泽的副将,机敏沉稳,年轻有为,几场遭遇战打得极其漂亮,近年来在军中声名崛起。出于当年的某些不愉快,虽然林熙泽如今也成了边关名将,夜雪焕却一直不愿让他来带锦鳞,多数时候不是自己带就是交给姜律。
林熙泽年前练兵时受了点伤,索性就让锦鳞领兵巡关,姜律从旁协助,也算是给他一次考验。
蓝祈当时就觉得有些不妥,想让夜雪焕跟去照看,然而夜雪焕完全不以为然,锦鳞也坚持要自己前往,蓝祈便依了他们;谁知蓝祈的直觉就是如此精准,又或者是锦鳞委实运气太好,第一次带兵就碰上边蛮大规模突袭边村。
许是因为太过兴奋,又或许是为了向蓝祈证明自己并不需要夜雪焕带领,锦鳞表现得极为勇猛,一边布阵对冲,一边指挥着救护边民,井井有条,大获全胜;也就是这样的胜利冲昏了他的头脑,不顾劝阻,执意穷追,一直追到荒漠边缘,遭到鱼死网破的残余边蛮疯狂反扑,体力难继,中箭负伤。
后来的具体情况,谁也不愿再细说;最终的结果是姜律牺牲了自己,才换得锦鳞回到关内。
若事情只到此为止,夜雪焕必然要给锦鳞一顿毒打,让他好好长点记性;但姜律去年才刚刚成婚,其妻身怀六甲,开春就要临盆,挺着大肚子来营里认领胸牌和遗物,悲恸得当场昏厥,小产血崩而亡,生下一个先天不足的女儿,不多久便即夭折。
夜雪焕接到消息急急赶去时,那一家三口都已入殓,不曾看到最惨痛的画面,只看到锦鳞跪在他面前,伤口渗血,双眼赤红,艰涩地喊了声“父王”,就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夜雪焕哪里还舍得责备他,俯身抱住了那早已与自己同样高大健硕的身躯,如同当年那样摸着他的后脑,低低安慰:“好孩子……父王在这里。”
锦鳞就这样,在他父王的怀里,当着全营的面,放声大哭。
一路风光成长的荣亲王世子从未有过如此狼狈颓唐的时候,哪怕犯了错也总是勇于面对和承担;可这是他第一次因为失误而背负上无辜的人命,那重量太过沉苛,压得他喘不过气。
最令他悔恨羞愧的是,林远也好,林熙泽也罢,甚至是夜雪焕——整个西北边军之中,竟无一人责备于他。
三条血淋淋的人命已经给了他足够大的教训,在这之上的任何惩罚都不过只能给他减轻一点负罪感,而这并不是夜雪焕想要达到的效果。谁都不是圣人,都会犯错,尤其年轻时更容易冲动;夜雪焕自己在锦鳞这个年纪时也曾深入荒漠,而后狼狈而归,所以他并没有什么立场来指责锦鳞不够冷静理智。
他也有私心,会偷偷庆幸牺牲的不是锦鳞,也不想让他用责骂和军棍就抵消掉该他承担的重量。
从今往后,他还要走得更高更远,还要背负更多性命,要承担更沉的重量;但若是他怕了、累了,夜雪焕也很愿意再把肩膀借给他。
不需要再和他讲什么大道理,聪慧顽强如锦鳞,自会明白夜雪焕的苦心。
当然锦鳞也并没有消沉多久,因为莫小米听说之后就连夜溜来了亟雷关,喂水喂饭陪吃陪睡,还缠着他给自己奏箫听;莫染来信大骂小米吃里扒外,却终究口是心非地没催他回去。
夜雪焕听了几个晚上的凄凄箫声,终于不堪其扰,早早回了千鸣城。
对于姜律的死,他亦感到恻然。若不是锦鳞贪功冒进,他这会儿早该凯旋归来,告假归家,陪着妻子待产;等到春天来临,他就会拥有一个可爱的小女儿,可以享受天伦之乐。
他甚至都能想象,姜律在出战前也曾告诉妻子,巡关之后就回去陪她;怀孕的妻子在家等候时该是怎样期待又不安的心情,而在等来噩耗时,又该是怎样天崩地裂的冲击。
横祸飞来之前,无人能够预料;每一次上前线时,谁也不知自己能不能平安归来。
夜雪焕不期然就想起了蓝祈,想到自己每一次去巡关之前,蓝祈都表现得很平淡,但归来时却一定会在王府门前迎接,会像只黏人的小猫儿一样,牢牢地扒在他怀里,悄悄地和他说一句——“你回来了”。
在家等候的那些日子里,蓝祈是不是也会心焦,也会害怕某一次的巡边成为永诀。
他不将自己的担忧说出口,是不想给夜雪焕增加负担,不想显得自己娇气任性;但夜雪焕也很清楚,蓝祈比任何人都要自私,他只想夜雪焕陪着他一人。
“锦鳞今年就该加冠了,我打算把帅印给他。”
夜雪焕替蓝祈擦着头发,慢慢说起了自己的想法,“此次之后,想必他会谨慎许多。”
蓝祈嗯了一声,随即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笑道:“当年你也差不多是这个年纪,吃了次大亏后才领了帅印,当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夜雪焕在他湿濡的发顶亲了一口,也笑道:“是。所以林帅在我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几乎不去巡边了。”
蓝祈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猛地转过身去,一对杏眼水色潋滟,定定地看着他。
“我这半生戎马,已经足够对得起家国和百姓了。”夜雪焕捧着他的脸颊,一字一字,认真说道,“不能再让我的小王妃总在家担惊受怕了。”
“……我不怕的。”
蓝祈抿了抿唇,伸臂勾住了他的后肩,“我随时……随时都有心理准备。”
“我知道。”夜雪焕抱紧了他,“所以我怕。我不想再有一刻与你分开。”
——殉情于蓝祈而言从来不是难事,可谁知究竟有没有所谓的“来生”。
这辈子闭上眼后,就算是一起躺在棺椁里,他们也无法再拥有彼此。
能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很珍贵,他还想和蓝祈再多体会这个世界的点点滴滴。
“蓝儿……”
他抚着蓝祈细瘦的腰肢,突然想起梦里那圆圆鼓鼓的肚皮,一时心猿意马,忍不住脱口而出:“我们再养个女儿吧。”
蓝祈嘴角一抽,目光里带了一点探询之色,“为何突然想养女儿?”
夜雪焕厚颜无耻道:“昨晚梦见你给我生了个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