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尴尬的是,他昨晚与楚长越一道喝得烂醉如泥,楚长越非说今后再无缘相见,哭着喊着要和兄长“抵足夜谈”,两人抱在一起谁也不撒手,这等丑态岂能让外人看到,夜雪焕只有把他们兄弟打包送去别业。
据下人回报,两人莫说抵足夜谈,在去别业的途中就已经睡到不省人事;白婠婠也是绝情,把这两人丢在车厢里睡了一夜,被子都没给一床。
夜雪焕过去时,白婠婠正在大发雷霆,不好冲楚长凌发作,就冲楚长越发双份,嗓门比她母妃都大,像个小茶壶一般毫无形象地叉着腰,深刻诠释了何谓“耳提面命”;楚长越当然不敢顶嘴,一边认错一边好声好气地哄着她,活像他才是个受气的小媳妇。
楚长凌远远站在门边,默默地看着。
他今日虽与姚烈有约,但也不甚着急,还要等着夜雪焕过来。倒不是他故意摆架子,只是身为钦差,代表皇帝的立场,自是不好主动去拜会亲王的。
夜雪焕来得有些晚,楚长凌迎了上去,还未开口就听他轻声道:“表哥。”
他喊得十分自然,一如从前,仿佛自庆化之后的一切波折都未曾发生过;又或者还能回到更早之前,在那些少年时代,当夜雪焕和楚长越难得能从边关回来时,楚长凌都会做一次东,为他们准备最精酿的梨蕊白。
——他生在将门世家,却从未到过边关、上过战场,自小在丹麓长大,喝的都是丹麓的酒,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都是都城里才会有的典雅气息。
哪怕多了几分冷冽的锐气,他也依然还是当初的那个楚长凌;他理智、沉稳、温和,但那些隐藏起来的锋芒也从未被磨平过。
对于他的选择,夜雪焕从未觉得意外,也并不认为有错。
只这一点认可,便足以让楚长凌欣慰。
“谢谢你……容采。”
夜雪焕摇头道:“是我该和你道歉。当初让长越去云西,本就是将烂摊子丢给了你。是我没处理好,才逼得你必须做出决断。”
“……并非如此。”楚长凌淡淡道,“早在庆化宫变之前,我就知道终究会有这么一天。”
夜雪焕眉梢微扬,又听他继续道:“幼时我觉得父亲伟岸、母亲威严,觉得他们能谋划山河、定国安邦;可到头来才发现,他们不仅狂妄、浅薄、愚蠢,而且执迷不悟。”
“我没能活成他们所期望的模样,可他们也从来不是我曾经向往过的父母的形象。他们对我失望,我对他们也同样失望。”
“从前我曾经努力想得到他们认可,但不知何时起,我开始努力……不成为像他们那样的人。”
夜雪焕默然。
他想起自己断在皇陵后山的长发,想起自己也曾在夜雪极的病榻前说不想成为他那样的人渣。
从这个角度而言,楚长凌只是做出了和他一样的选择罢了。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挺嫉恨长越的。”
楚长凌望着远处打打闹闹的小夫妻,露出了些许怀念和释然的笑容,“他跟着你驰骋沙场,所有人都知他是你的心腹,自然也不会要求他为楚家付出多少心血。而我身为楚家长子,终有一日要接手楚家,要像父亲一样时时刻刻将家族利益摆在第一位,被迫变成我最不想变成的样子。”
“庆化宫变之前,我故意把长越放走,其实多数都是出于私心。”
“……我从那时起,就在盼着父亲落败,盼着楚家衰亡。我知道,这一天一定会很快就会到来。”
夜雪焕轻吐了一口气,突然理解了他为何会向夜雪权投诚。
——他们从本质上就是同一类人,束缚于身边各式各样的无奈之中,站在局外人的角度冷眼旁观,不动声色地推波助澜,而后挑选最合适的时机,以最雷霆的手段堂皇入局。
越是隐忍之人,爆发起来才越是疯狂。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此养育之恩,不是任何仇怨可以相抵,这我明白。”楚长凌平静道,“可若是这养育之恩终将成为我不幸的源泉,我宁愿亲手斩断。”
“父亲谋逆逼宫,终究难逃一死。可只有由我动手,才会让所有人对我失望,才不会对我提什么‘重振楚家’的要求。”
“唯有斩断这道枷锁,我才能是我自己。”
他将手伸向雷云渐浓的天边,那只手白净得完全不似染过鲜血,可那五根修长笔直的手指却显得极为有力,仿佛都能拨开厚重的云层,指引遥远的前路。
“我并没有多么无可奈何,我也并没有在忍辱负重。我只是……想凭心而活罢了。”
他也许永远不会和楚长越倾诉这些,但夜雪焕却能懂。
他虽已抛却执念,可以肆无忌惮地快意山河、再无拘束;可在某些时候,他又不禁会觉得,楚后就是故意要让自己成为他身上最后一道枷锁,再让蓝祈来成为斩断这枷锁的利剑。
——今日的局面,或许也依然没有脱离她的预料。
他已经无法探究自己的人生里究竟还有多少楚后留下的痕迹,也终究没能明白这份沉重的母爱于他而言究竟是福是祸。但无论如何,如今的他终于可以是他自己。
而楚长凌也是一样。他情愿背起弑父叛族的罪名,只为了能凭心而活,用他自己的方式谋划山河、定国安邦。
不是所有人都能有他这样的勇气和觉悟,所以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他一样,默不作声地站到了皇帝近前。
“你会是个好将领。”夜雪焕轻声道,“陛下也会是个好皇帝。”
楚长凌看着远处的楚长越,叹道:“可陛下和我都不是什么好兄长。”
夜雪焕失笑:“我与长越也都不是什么好弟弟。”
“此言差矣。”楚长凌回过头来,笑意中略带促狭,“在我心里,长越永远都是个好弟弟。”
他的眼中有流光闪动,未竟之语都在那一笑之中。
“我今日与姚老元帅有约,就先进城了。”
楚长凌没给他回话的机会,让手下禁军先去备马,“身负皇差,还要赶回去复命,就不再回来与你招呼,直接从千鸣城回都了。”
他退后两步,郑重地对夜雪焕揖首行礼:“珍重。”
他身为禁军统领,长伴皇帝左右,不得随意离宫;而夜雪焕和楚长越身为边王,即便有特权,也不可能真的无诏回都。皇帝就更不可能没事找事,隔三差五把自己的禁军统领派去边王封地宣诏办差。
今日一别,再见不知何期。
但他们都并无遗憾。
“……珍重。”
夜雪焕亦郑重回礼,再抬头时,楚长凌已然在几步开外,洒脱地挥了挥手。
楚长越依旧深陷家庭矛盾之中,仿佛完全不曾察觉他们在远处进行的一番对话;只在楚长凌走远之时,悄悄地望了一眼他的背影。
相见时难别亦难。
从今往后,唯有各自安好。
夜雪焕假装没看到楚长越的那一眼,也懒得去劝架,估摸着孕妇的怒火一时半会儿也消不下去,不若回家陪小娇妻补眠。
…………
荣亲王府这场大婚办得极为铺张,光是流水席就开了大半个月,郡下各城摆了一轮,连沧珠郡都没放过。
婚礼之后又去了亟雷关,在帅府里大宴三天,让因为轮值而没能去王府的将士喝了个足,甚至还去长隅山沿线的边村和岗哨里摆了宴席,欢声笑语在戈壁滩中传去甚远,让边蛮听到也不知会作何想法。
林熙泽这回避无可避,红着眼睛来敬了酒、祝了声“百年好合”,也不知他是高兴还是难过。
然后他就被程书隽拖进了人群,灌了个昏天黑地。
意犹未尽的荣亲王甚至还想去莽山郡再摆一轮,只可惜延北王抵死不从,还威胁要上疏弹劾他贪污受贿搜刮民脂民膏,否则何来这么多钱。
荣亲王对此嗤之以鼻,并嘲笑了延北王的抠门和贫穷。
延北王震怒,遂恶狠狠地在荣亲王亲弟身上出了这口恶气。
夜雪焕当然没有贪污受贿搜刮民脂民膏,事实上各城的流水席都是当地富户自发出资;起因是路遥暗中授意吴家出资在千鸣城起了头,其他各城也只有争先恐后地跟风,就怕扫了夜雪焕的兴。路遥抛砖引玉,实际上花出去的钱还没有各城官衙送上来的礼金多,玩得好一手劫富济贫。
六七月间的西北暴雨倾盆,然而百姓热情不减;各城官衙外搭着雨棚摆宴,男女老少或打伞或披蓑,排着队要去分一杯荣亲王的喜酒。流水席摆到哪里,哪里便万人空巷,一时间全重央都在沸沸扬扬地议论这场旷世婚礼。
而更加如火如荼的一个话题,就是荣亲王妃额上的眉砂。
礼部早该得了风声,但谁都没敢声张;消息传出来后,御史台大骂夜雪焕伤风败俗,皇帝却赞扬他不拘于俗、破旧立新,顺带把识时务的礼部尚书大肆夸奖了一通,还趁热打铁又推了两条新政,更下旨鼓励各级官员要大胆地推陈出新,切忌墨守成规,十分不要脸地借了一阵东风。
而无良书商路老板比他更不要脸,反借着皇帝的这一句赞扬疯狂推广新话本,各类衍生铺天盖地,说书的、唱戏的、作画的、作曲的,但凡有点技艺的都要凑一凑热闹,生生把一套茶余饭后的消遣捧成了传世经典。虽然谁也不敢明说是王爷和王妃的故事,但这并不妨碍大众百姓对此津津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