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皇陵之中,他踏断悬桥之时,就已经表明了自己的决意,根本不需要再诉诸言语。
姚潜看着他们彼此相望的侧脸,喉间竟如被毒蛇咬住一般,酸涩得发紧发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仿佛能在夜雪焕身上看到一道血泪筑成的壁垒,在经历过生离死别的至痛之后,灵魂深处被铭刻上了无法消抹的恐惧,伤口结出厚实的痂,裹上坚固的茧,使得他不愿为旁人的喜乐苦悲而冒险,不再为世俗常情所动摇。
——他只是一个凡人,只有一颗很小的凡心,没有包容天下的能力,也只愿意爱一个人。
他说得太坦然、太坚定,刀枪不入、油盐不进,姚潜纵有再多热血,也忍不住生出了一股子无力感,颓丧地垂下肩膀,哑声道:“我明白了。”
夜雪焕瞥了眼他的表情,戳穿道:“你没有明白,你只是放弃了劝说我而已。”
他并不指望这么几句话就让姚潜明白当皇帝究竟意味着什么,何况他与夜雪权之间也的确有些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默契和协定,解释起来只会更加复杂。
夜雪权再有手段,能在手中无兵的情况下成功篡位,很大程度上还是因为夜雪渊没能狠心对他先下手为强。但反过来说,夜雪权当时锋芒未露,夜雪渊若拿了他,再如夜雪焕所言,把剩下的两个兄弟也都发配出去,或许的确就能够坐稳皇位,可那些“戕害手足”、“不仁不悯”的评价就会落到他身上。而等到夜雪焕逃生归来,便又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局面。
若当真是这种发展,姚潜还会不会站在夜雪渊这一边,会不会不遗余力地帮杨连宇,会不会要求夜雪焕“匡正大统”?
夜雪焕不想提这种问题,他知道姚潜答不上来,也根本没考虑过。
这些抉择太难,所以也根本不谈对错;是夜雪渊心软也好,是夜雪权心狠也罢,旁人都没有资格评论和责备。
姚潜只以结果论事,不自觉地同情战败弱势的一方,却没想过是怎样的因才导致了最终的果。但从今往后,他就会站在离皇帝极近的位置,亲眼见证那些不见硝烟的往来博弈,会逐渐明白皇帝果决杀伐的背后,究竟需要怎样艰难的挣扎。
夜雪焕沉声说道:“你既是决定要留在羽林军中,那就尽好你的职责,守好皇城安稳。陛下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够不够资格当皇帝,你尽管在他身边好生看着便是。”
姚潜咬牙道:“我自然会好生看着!也请王爷好生看着,好生督促着他,莫要让今日这番话打疼了脸!”
他转身恨恨离去,夜雪焕并不阻拦,只吩咐程书隽道:“你去营中找路遥,让他去处理杨连宇的后事。姚潜若是不允,就让路遥放开了骂,我兜着。”
程书隽欣然领命,将沧星妥善收入书房,赶去玄蜂营中。
锦鳞看着姚潜满是怨气的背影,鼓起勇气问道:“父王,你真的不恨陛下吗?”
他揪着蓝祈的衣摆,唇角有些颤抖,眼中却带着倔强,“莫叔叔说,是因为他,你和爹爹才会、才会……”
夜雪焕弯腰将他抱起来,温声道:“你现在还不明白,很多事无法论对错,也无法谈爱恨。若单从兄弟手足的角度,我的确原谅不了他。但若说作为君王,我从未质疑过他的能力,也愿意做他的臣。”
他摸了摸锦鳞的脑袋,“这些事,父王教不了你。把我的选择强加给你,你也未必能全盘接受,终究还要你自己慢慢去体悟。”
锦鳞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转而又小心翼翼地问:“那杨叔叔呢?他为什么……要自尽?”
曾在死亡边缘徘徊过的男孩并不能理解为何会有人自己放弃来之不易的生命,夜雪焕也喜欢他这种有惑就问的坦率和胆气。但很可惜,这个问题,他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斟酌着词句,缓缓道:“当初你能活下来,是强大,亦是幸运。但你要知道,不是所有坚持都能等来希望,也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气坚持到最后一刻。我无法说杨连宇的选择是正确的,也不敢说我就没有责任,但至少他无憾,我亦无愧。”
“有时候,生并不代表坚强,死也并不代表软弱,反之亦然。这些事情莫说是你,就连父王也不敢断言。”
他轻轻拍了拍锦鳞的心口,“但只要你对得起天地理法,对得起自己的本心,便没有什么事能动摇你。”
这些话对于现在的锦鳞而言还太晦涩难懂,但他依旧认真地点了点头:“虽然我不是很懂,但是父王教我的,我都会记住。父王教不了我的,我也会自己去学。”
他扬了扬下巴,神情有些腼腆,又带着些不易察觉的讨夸奖的味道,“我会很快长大的。”
“小崽子,你已经长得够快了。”
夜雪焕在他鼻尖上捏了一把,由衷感到骄傲,却又莫名有几分惆怅。小崽子听话又懂事,迫不及待地想分担他肩上的重量,他自然是欣慰的;可某些时候,他却又希望锦鳞不要那么快长大,不要那么快独自一人去面对风雨。
一向雷厉风行的荣亲王,终于体会到了些许为人父的矛盾和烦恼。
他将锦鳞放下,往蓝祈身边推了推,笑道:“行了,别撒娇了,赶紧跟你爹爹出去。再耽搁下去,你太傅爷爷该等急了。”
殷简知不日就要启程去千鸣城,今日原是约了要去看他的,不想竟被耽搁了一早上。此时再从百荇园去他的宅邸,怕不是可以直接吃午饭了。
蓝祈收拾了心情,很快带着锦鳞出了门。
老太傅为人师表,自然一辈子重诺守时,本就最讨厌学生迟到早退;见蓝祈姗姗来迟,形容还颇有些憔悴,忍不住就进行了一点糟糕的想象,以为是夜雪焕昨夜又没好好做人,脸色顿时就不太好看。
蓝祈完全想不到老太傅竟也会想歪,匆匆道过歉后,先是大致转述了夜雪焕和夜雪权的交涉结果,然后才说了杨连宇的事,并委婉地将早晨迟到的黑锅推给了姚潜。
他自然不会提及山河大阵,亦不会说明夜雪渊夫妇真正的下落,相当于是把夜雪焕在此事中那丁点的责任也卸了个干干净净,纯粹成了姚潜在无理取闹。
老太傅与姚老元帅是少时旧识,多年老友,说得强词夺理一点,蓝祈还比姚潜高了一辈,是以在老太傅面前数落起他来,简直毫无负担。
锦鳞乖巧地给老太傅斟茶,一边默默观摩他爹爹如何清新自然、不着痕迹地告黑状甩黑锅。
“那小子的脾气,和他爷爷年轻时一模一样。”
殷简之捧着茶盏,语气不咸不淡,也不知是讥讽还是感慨,“满以为凭着一腔热血就能救天下人,路见不平就非要拔刀相助,直到广文……唉,算了,不提也罢。”
提及姚潜英年早逝的父亲,他到底觉得不是滋味,轻轻揭过,转而道:“老姚对这孙子虽然管得严,却到底还是舍不得他吃苦头,生生把他护成了一头天不怕地不怕的牛犊子。”
“姚将军本心赤忱,这是好事。”蓝祈会意地笑了笑,“虽然直莽些,好歹强过那些腹中阴损之人。我想陛下也是看中了这一点,才会留他在羽林军中,有意培养。日后多看、多想、多磨,总会明白的。”
殷简知叹道:“但愿如此。只是别像他爷爷那样,非要经历一次骨肉分离之痛,才懂得收敛谨慎。”
“不至于的。”蓝祈摇头,“他便是想撞南墙,也要看陛下给不给墙让他撞。”
殷简知顿觉好笑,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做了家长,蓝祈连说话的口吻都老成了许多,从容里透着威严,支颔叠腿的坐姿更显矜贵,果真是好一副荣府主母的做派。
事实上,这几日丹麓城里也确实有些微妙的流言蜚语,说蓝祈其实很可能本就是楚后留给夜雪权的人,从一开始就是一出美人计,乃至于夜雪焕如今心灰意冷、体懈志消,一心只想远离纷争。夜雪权城府之深沉,用心之险恶,谋划之长远,简直令人不寒而栗。
殷简知自是对这些流言不屑一顾,甚至怀疑消息来源就是他们自己,毕竟这种欲扬先抑的传谣手段一直是路遥的拿手好戏,先泼脏水再反转洗白,越是跌宕起伏、一波三折,才越能让人相信最终浮出水面的“真相”。可以想见再过不久,蓝祈卧底颐国的真凭实据就会“不小心”泄露出来,又或者他们在皇陵之中生死相随的感人事迹就会广为流传,之前的谣言不攻自破,谣言中心的两个人的声望又会更上一层楼。而蓝祈的真实身份则愈发扑朔迷离,真假难辨,话题度久高不下,最后怕不是要成为重央的一大传奇人物。
夜雪焕为了给他造势,也真是用心良苦。
但更重要的是,他的言辞间似乎的确对夜雪权完全不排斥,甚至夜雪焕也十分平静地接受了平观新历;虽不愿原谅,却依然信任。
殷简知沉吟片刻,问道:“你们打算何时回去?”
蓝祈道:“六月新政下行,不等朝局最终稳定,容采是走不了的。”
顿了顿,又道:“陛下的治国之道与楚后一脉相承,昔年她无法以皇后之身实现的政治抱负,陛下或许都能替她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