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条将会在明年年底正式下行,给各方都留足了时间办理手续,唯有户部尚书李若谦险些当场昏迷,但想到新官制,又只能泪往肚流。夜雪权总算人性未泯,知道这新户制有多大的工作量,给户部加派人手,加高俸禄,恩威并施,将整个户部收拾得服服帖帖。
在这一点上,就连夜雪焕也不得不叹为观止。他原以为新官制会遭到极大抵制,实施困难,所以才留在丹麓;然而朝中虽然面上哀鸿遍野,暗地里却人人较劲,谁也不甘、或者说是不敢落于人后,反倒是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就连御史台都挑不出毛病来,聊胜于无地上了几本抗议的折子,就此偃旗息鼓。
夜雪焕不禁感慨,朝中这些人果然还是过得太安逸了,不逼不行。
遇上夜雪权这么个皇帝,也不知该说是幸还是不幸。
夜雪权自己镇得住场面,夜雪焕也乐得清闲。玄蜂营已经撤编,路遥也在丹麓做好了后续安排;去户部过了新户制的流程,光明正大地将蓝祈编入荣府,回西北的日程便可以定了。
在此期间,南宫显亲自来了一趟丹麓。
说是为了整顿丹麓的产业,实际上刚一进城就直奔百荇园。夜雪焕知他来意,并未亲自相见,只让蓝祈处理。
“……蓝公子。”
南宫显眼圈微红,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捧出一张信纸,“这可是真的?”
他形容憔悴,肩背微颓,整个人瘦了一大圈,鬓间甚至已见霜白,人还未老,意气却已经先衰了。
他至今为止所有的努力都只为一个南宫秀人,虽是凭着一点执念,守着一个没了南宫秀人的南宫家,实际上骨子里早已没了生机。蓝祈寄去的那封信无疑是唯一能点亮他往后人生的火苗,自寄出去的那一刻起,蓝祈就在等着他前来。
而他也的确日夜兼程地赶来了,至少从这一点而言,他比南宫秀人上道得多,所以蓝祈卖小少爷也卖得毫无负罪感。
“我没有那么无聊,何况秀人的字丑得如此别具一格,我也模仿不来。”
相比之下,蓝祈可谓十分淡定,“秀人宁可假死脱身,也不愿与你明言,五公子该要好好反省一下原因才是。”
南宫家的嫡系只剩了他一人,据说如今东海本家那边都已经喊他“老爷”了,蓝祈一时却改不过来这个称呼。
南宫显哪顾得上什么称呼,呼吸颤抖不止,喉间剧烈滚动,好半晌才缓了过来,妥善地将信收好,对蓝祈深深一拜,哑声道:“多谢蓝公子提点。”
蓝祈坦然受了他这一拜,淡淡道:“五公子不必急着谢,我荣府也不过是有求于你罢了。说句实话……我一点都不想管你家那个小瓜皮。”
南宫显一时哑口无言,蓝祈嘴毒是众所周知之事,但惯常都是隐喻和反讽,如此直白地骂到脸上倒真的少见,可那种略带赌气和担忧的口吻却反而更显得真实。
——他生气是不假,对南宫秀人的关心却也是真的。
南宫显心中感念,忙道:“蓝公子有何吩咐,显必竭尽全力。”
“五公子言重了,不是什么大事。”蓝祈摇摇头,“只是王爷与我或许要出海一趟,时间暂时无法确定,届时还要劳烦五公子安排。”
光是说到“出海”二字,蓝祈都觉得一阵反胃,忍不住扶额叹息。
南宫显识趣地没问他详情,既然拜托到他这里,必然是秘密出行,当即点头答应:“蓝公子放心,显随时恭候。”
蓝祈谢过,沉默片刻之后,又斟酌着说道:“有些话不该我来说,但也请五公子明白,过度保护便是束缚,你若总是这般,终还是留不住秀人的。”
南宫显惨笑:“这一点……秀秀已经用实际行动告诉我了。”
他垂着眼帘,缓缓说道:“他想在外面玩,让他玩便是,我只要知道他平安便好。他何时想回来,我都会在家中等着他。他想玩一辈子……我等他一辈子就是。”
蓝祈瞥了他一眼,见他神情虽然平静,眼色却极为坚决,知道他绝非信口开河,打定主意要等南宫秀人自己回心转意,心中难免有些动容。
南宫显足足大了南宫秀人一轮,又有哮喘顽疾缠身,说得不好听些,他又何来那么多时间等南宫秀人玩到收心想家?
他们之间的关系的确扭曲,彼此将真心掩盖在相互利用之下,到最后都没能说开;南宫显自然也不无辜,但先背叛的终究是南宫秀人。
他或许是被夜雪权诱导,钻了牛角尖;又或许是有自己的考量,不愿意一辈子在南宫显的庇佑之下束手束脚。但无论如何,这种行为始终是在逃避责任,绝非是个成年人该有的担当。
大抵也是小少爷被宠得太好,大事面前才会如此任性自私。
单论这一点,蓝祈都要更偏向南宫显一些,也实在不忍看他消沉一世,于是说道:“五公子日后若是找到秀人,烦请转告他,若不亲自来与我道歉,这件事揭不过去,朋友也就不必做了。”
南宫显闻言一愣,蓝祈虽是放了句狠话,实则却是拿自己给他当了一枚筹码;日后若见着了南宫秀人,还能以这个借口劝他回来。
“蓝公子用心良苦,显不胜感激。”南宫显复又起身揖首,眼底终于有了几分久违的笑意,“若有任何消息,必定第一时间告知蓝公子。”
南宫显没再多谈,很快告辞离去。
夜雪焕踩着点出现,两人打了个照面,南宫显揖首行礼,夜雪焕颔首示意,各自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就此擦肩而过。
蓝祈对南宫秀人之事始终耿耿于怀,夜雪焕原以为他会郁郁不乐,然而他却出乎意料地心情尚佳,见了夜雪焕还眯眼笑了起来,伸手就要讨抱。
“人还没走远呢,你还有没有点样子了。”夜雪焕将他捞进怀里,捏着脸颊笑骂,“都谈妥了?”
“嗯。”蓝祈抱住他的后腰,讨奖励似的在他颈窝里蹭着,“丹麓的事都处理完了,可以回家了。”
夜雪焕失笑,总算知道他的好心情是从何而来。
虽是早已决定要退守西北,可真到了这一步,总免不了有些怅然若失。
——此番离开之后,丹麓便再也不是他的家了。
但他从未后悔,也不觉遗憾。
“……好。”
他在蓝祈额上轻轻落下一吻,“这就回家了。”
荣亲王向来极有行动力,说要回家,第二日就收拾妥当,赶早出城。
玄蜂营的根基本就在西北,一众侍卫对丹麓都无甚留恋,撤编之后早就做好了出行的准备,哪怕主子毫无预兆说要走也完全不慌不忙。也有些实在拖家带口、不便长途跋涉的,夜雪焕并不强求,毕竟丹麓也不能完全不留人手。
文洛辞了官,一身布衣随行左右。夜雪焕将蓝祈的情况如实相告,文洛大为惊奇,从太医苑和云雀收缴来的战利品中调出了大量古籍,满满地装了一大车,打算拉回千鸣城慢慢钻研。
夜雪权并不挽留,亦不相送,只表示丹麓城永远对夜雪焕开放,无需通报,任他来去;但所有人心中都明白,只要不是危及皇权的大事,夜雪焕都不会再回来了。
殷简知之前的猜测一点不错,在各种谣言到达巅峰时,果然出现了微妙的反转,有可靠消息称蓝祈其实是受楚后之命,多年来卧底颐国,这才能帮着夜雪焕破获赵英一案,揭穿刘家勾结外贼、意欲复辟前朝的大阴谋,甚至云雀的罪行和醒祖皇陵的秘密也是他最先发现。
楚后薨后,他本已失主,但念着楚后恩情,凭着一腔孤勇和智慧,深入敌营,赶在南巡之前冒死出逃,带来了第一手情报,才能让夜雪焕掌控先机,反杀刘家。
这才是夜雪焕疼惜蓝祈的根由所在,重央的这场大变革由刘家覆灭起始,而刘家覆灭的契机又是蓝祈从颐国带回;从这个角度而言,蓝祈绝对可谓是重央的英雄人物,所以先后两任皇帝都对他礼敬有加。
但这一切的成果,包括夜雪渊这几年的战绩,最终却都便宜了夜雪权。
夜雪焕再不甘,终还是不愿公开蓝祈的敌营背景;夜雪权许诺让夜雪焕自己给蓝祈定身份,也不过是想掩盖他坐收渔利的事实。但无论他们之间是如何交涉博弈,蓝祈如今的身体的确已经再也经不起折腾了,最终让步的势必还是夜雪焕。
而这些消息的来源,据说是玄蜂营撤编之后,某个前玄蜂侍卫在与丹麓的好友饯别时,喝高了说漏嘴的。
荣府应对迅速,立马封锁消息,欲盖弥彰,反而更加坐实了这些内情。
另一条佐证来源于新晋的延北王,据说正月末,夜雪焕身死的消息正沸,有人当街议论,说夜雪焕怕不是栽在温柔乡里才会惨死,刚好被路过的莫染听到,当场把人满口牙齿都打落了去,并放言谁再敢说一句蓝祈祸主,他把人舌头割下来喂狗。
一点也不坦率的延北王自然不可能承认有这回事,玄蜂侍卫也不可能没有指示就“酒后失言”,所以不该漏出去的一点没漏,但就是这些捕风捉影的零星碎片,也足以让无聊又好事的民众自己杜撰出一段因恩生情的生死之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