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也不得不承认,云雀偏院里的阴暗经历给予了他坚韧不屈的强大心性,而在那以后,真正让他感受到这个世界的暖热和温柔的,却正是他两位父亲之间那些白糖水一般平淡琐碎又甜蜜的小细节。
——他的父亲们,身体力行地教会了他爱与守护。
但此时年幼的他实在是太过雀跃欢欣,满怀着一腔爱意与热忱,在两位父亲的臂弯里沉沉睡去。
…………
哭是一件很耗体力的事,所以哭过之后总是很好睡;三人相拥着一夜好眠,下人来敲门时甚至不知人间几何。
夜雪焕的推测一点不错,夜雪权故意让全城的人都知道他在百荇园“养伤”,就是在引各方人马去听他表态;然而最先登门的,却居然是老太傅。
此时天色甚至还没大亮,莫说是因为晨寒而精神不佳的蓝祈,就连夜雪焕都睁不开眼。虽知老太傅是想赶早避人,但这个时间来扰人清梦,还真当自己是老岳丈了不成。
夜雪焕翻了个身,习惯性地想抱着蓝祈温存一会儿,一伸手才想起中间还有个锦鳞,于是无耻地把他打发下床,让他先去招待一下殷简知。
锦鳞任劳任怨地起来洗漱更衣,出门之前回里间看了一眼,就见夜雪焕正坐在床沿哄蓝祈起床,蓝祈闭着眼睛哼哼唧唧地喊冷,夜雪焕就连人带被裹在怀里焐着,自己还在睡眼惺忪地打呵欠。两人脑袋挨着脑袋,仿佛随时都能一起再睡过去。
锦鳞那一瞬间的表情十分一言难尽,但想起自己昨夜的失态,还是觉得别等他们清醒过来两相尴尬,于是一本正经地端起他荣府世子的矜持清贵,一脸微笑地出门迎接老太傅。
夜雪焕足足花了两盏茶工夫才终于把蓝祈哄了起来,整理妥当后找了条青玉珠串,在他左腕上绕了四圈,将那道最明显的割腕伤藏住。
蓝祈体温有些低,夜雪焕又给他挂了香球,披了件长罩衣,勉强盖住了他身上的蛊香。
直到天将大亮,蓝祈才总算完全醒了觉,两人一起去小花厅见殷简知。
殷简知自觉来得并不算早,若是碰上朝会,这个时间都该等在宫门口了,就连太学府的学童也该已经起床准备早读,谁料这两人居然还在床上,还让锦鳞来招待他,当真也是不把他老人家当个外人了。
但面对着恭顺的锦鳞,老太傅也实在气不起来。
锦鳞偷回丹麓之事尚不为人知,殷简知见到他时着实吓了一跳。他自年节之后便离开太学府,夜雪镜也被夜雪权接回宫中亲自教导;太学府虽有了新任太傅,重新开课,但偌大的藤院却空了下来。殷简知告老前去看了一眼,直觉凄凉落寞。
而锦鳞此时竟能如往日一般,先斟茶行礼,再向他就课业上的不解之处提问,从神情到仪态都泰然自若,仿佛这段时日以来的一切惊涛骇浪都不曾发生过,殷简知还是那个手持戒尺满脸严肃的太傅,而他也还是太学府里每日听受教诲的学童。
老太傅一阵恍然,仿佛透过那张稚嫩的小脸,看到了夜雪焕的从容果敢和蓝祈的坚忍不屈,终于能够理解他何来的勇气独自上宣政殿要求平级袭爵,而后抗旨不遵,如今又无召偷跑回丹麓,还能如此光风霁月地代替自家家长待客。
——夜雪焕和蓝祈把他教养得很好,两度大难不死,将来必成大器。
于是等夜雪焕带着蓝祈过来,就见老太傅正捧着茶盏,给锦鳞讲着断了数月的功课;锦鳞则认认真真地听着,时而思索时而提问,仿佛昨晚哭哭啼啼要家长陪的那个任性孩童是莫小米突然附体,而现在这个沉稳早慧的小大人才是他荣府世子本尊。
夜雪焕莫名有些好笑,果然是耳濡目染得多了,连蓝祈这点人前死端面子的做派都学得一点不差。
“太傅清早赶来,想必是还未用早膳了。”
他在两人身旁坐下,伸手揉了揉锦鳞的头顶,然后才看向殷简知,“刚好昨日吩咐了做生滚鱼片粥,我记得是锦凉郡那边的做法,蓝儿最喜这个。太傅不若一起尝尝?”
殷简知祖籍就在锦凉郡,陡然听到这道家乡特色,居然隐隐还有点馋,假咳一声,并未拒绝,顾左右而言他:“我如今已不是太傅了。”
夜雪焕失笑:“那您也是我与蓝儿的老师。”
蓝祈也微笑道:“老师,早安。”
殷简知深深望着他那苍白病弱的模样,忍不住眼眶泛红,良久才喃喃道:“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命苦呢……”
自幼家破人亡、颠沛流离,好不容易有了安身之处,有了疼他的人,却仍然免不了要被利用,要受伤害。除了天妒英才,老太傅实找不出其他理由来解释为何命运要蓝祈受这么多苦。
——哪怕真的是天妒英才,吃这么多苦也该够了。
“我不苦。”蓝祈坦然一笑,“我很好,不苦的。”
殷简知长叹一声,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夜雪焕眼帘微垂,握着蓝祈的手,轻声道:“是我没保护好他。”
他可以对林熙泽示弱,却无法在老太傅面前找任何借口。
“当然是你的错!”殷简知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混账东西,要你何用?”
若蓝祈当真是他一手教导,他还不至于对夜雪焕如此不假辞色;但正因他对蓝祈有所愧疚,此时护起犊子来才毫无原则。
夜雪焕低头连连称是,当年他自己在太学府时都未曾有过这般老实认错的时候,但对待“老师”和对待“老岳丈”的态度自然是不同的。
诚然他也不敢在这种时候插科打诨地再喊什么“岳父大人”,好在及时送来的早膳缓解了场间微妙的尴尬。
新鲜的乌鱼片在热粥中滚得晶莹剔透,嫩绿的葱花点缀在奶白色的浓稠米汤中,光是那股鲜香就足以让人食指大动。老少三代坐在一起安静地用早膳,气氛竟还有些难言的温馨。
一碗热粥下肚,殷简知的心情总算平复了些,略显烦躁地问道:“你今后打算如何?”
夜雪焕淡声答道:“从前如何,今后依旧如何。”
对于这个回答,殷简知并不意外。
他三朝帝师,离朝堂最近,又离争端最远,自然看得出夜雪焕早已没了争位之心,更不可能因为一时冲动和对夜雪权的愤怒就将自己困入皇城。
可不知为何,这样的结果却反而让他倍感失落。
“都说三岁看老,我老头子一生在太学府中,也算阅人无数。”老太傅苦笑,“到老却独独看差了一个夜雪真冥。”
夜雪焕却反问道:“在老师眼中,他是怎样?”
老太傅难得有些茫然。
他们这兄弟五个,除了最小的夜雪镜,剩下四个年纪相仿,一同在太学府的那几年简直鸡飞狗跳。夜雪渊和夜雪焕见面就掐,不是动口就是动手;南薰虽然大部分时间都在北境,但跟去的教习几乎都是哭着回来的。同期里还有莫染这么个大刺头,殷简知三天两头被气到头疼肝颤,只有夜雪权省心又聪慧,被一干小魔王反衬成了一株濯世清莲。
在殷简知眼中,夜雪权始终是个雅兰君子,傲骨天成,清温如玉,生在了皇家也能遗世独立,不为权势所浸染;哪怕后来代政也只是将一腔才华交与国和民,而绝非为名为利。
然而就是这样的夜雪权,却做出了夺权篡位、戕害手足这样残忍无端之事。
殷简知入宫质问他时,他轻描淡写地反问了一句:“比之皇兄、比之容采,难道不是朕更适合这皇位么?”
殷简知不假思索地斥了他一句“荒唐”,可待要反驳时,却又词穷了。
论手段,他一上来就不费吹灰之力地拔了楚家和南宫家,这是夜雪渊绝对做不到的;论才能,他辅政期间的几条新政已然初见成效,还有已经成型但尚未推行的新地法、税法、官制,条条都能给重央带来新的繁荣和生机,这也是夜雪渊无法企及的。论责任心和使命感,他也比夜雪焕这个放野了性子的更具备做皇帝的觉悟。
——这个皇位,他的确比夜雪渊和夜雪焕都适合。
听得老太傅犹豫,夜雪权又问:“同姓夜雪,皇兄坐得皇位,朕难道就坐不得么?”
殷简知恼羞成怒:“你当然可以坐,但你不能用这种方式坐!”
夜雪权好整以暇地笑了:“那朕该用什么方式呢?”
殷简知再次语结。
夜雪权从来不吝于展现自己的才华,也从来不曾掩饰过自己的政治抱负,只是因为身体上的残疾和母家无势,才被所有人认为没有争夺的资本。许多权贵乐于与他结君子之交,默认他不涉党争,就连与他最亲近的夜雪焕也未曾认为他有做皇帝的野心。
这固然成为了他韬光养晦的绝佳掩护,却又何尝不是对他满腔才华和抱负的羞辱。
他的名讳取自天权文曲,是当年文妃亲取,而他无疑也对得起这个名讳,自幼通读典籍,学贯古今,深谙治国安民之道,同时却也不动声色地学会了帝王之术。
如果朝局不曾出现变故,他也许可以一直做他的辅政亲王,兄友弟恭,不越雷池;可当夜雪焕“横死”,西北空虚,权臣躁动,夜雪渊自顾不暇,如此机会摆在面前,他凭什么就不能争不能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