臂弯里的蓝祈呼吸渐沉,夜雪焕替他掖好被角,习惯性地摸了摸他颈间,确认他体温没有下降,这才松了口气。蓝祈这体温定是回不到正常人的水平了,往后也只能尽量避免失血、注意保暖,仔仔细细地将养。至于什么暗探、陪玄蜂训练,至少近几年里都不用想了。
眼下也只能盼着玉恬能顺利在月葭落脚,靠着皇陵里带出去的几滴原始异血研究出些成果来,说不定还能帮到蓝祈。
如此一来,便又回到了与月葭重新建交的问题上。
夜雪权虽然默许夜雪渊离开,但月葭很可能有比云雀隐秘更厉害的情报组织,他必不会放任不理,放他夫妻二人去月葭大概率也是他的授意,再通过南宫秀人提供门路,正好做个纽带。
若他打的是这种主意,那他对夜雪渊的处置就与南薰类似,日后也很有可能让他改名换姓,给个堂堂正正的身份,让他留在海外,总好过他带着妻女颠沛流离。
——只要夜雪渊和玉恬自己能甘心。
夜雪焕叹了口气,他依旧无法分辨夜雪权是在惺惺作态还是真的有所留情,也无法猜测夜雪渊夫妻又如何看待这些情仇纠葛。
皇族之中本也不该讲什么手足情分,谁算计谁都不奇怪;可真当背叛发生时,却也没有谁能泰然处之。
到底是血脉之中带出来的情分,岂有那么容易割舍。
他不禁在想,当年蓝祈才那么小,齐晏青指着他鼻子说不做兄弟时,他该是何心情;多年以后又重新面对这个亲兄,却真正成了敌对的立场,那时的蓝祈又该是何心情。
蓝祈当然自小就没对齐晏青抱什么期待,所以才能轻易地割袍断义;但在他内心深处,又是否渴望过那些所谓的亲情?
不着边际地想了半晌心思,回过神来时夜已至深。蓝祈被他一口气叹醒了,迷迷糊糊地在他颈窝里蹭了蹭,抱怨一般嘟哝:“你还不睡……”
“这就睡了。”
夜雪焕在他发顶亲了亲,刚要喊下人进来熄灯,外间忽有敲门声传来。
下人去应了门,不多时便过来回报:“王爷,世子过来了。”
夜雪焕有些意外,不知锦鳞这深更半夜出了何事,却还是点头让他进来。
锦鳞身上就披了件里衣,手里抱着自己的枕头,进来后也不敢靠近,忸忸怩怩地盯着自己的脚尖,小声问道:“我今晚……可以和父王跟爹爹睡吗……?”
王侯子弟自小都有下人服侍,再大些便有通房使女,哪有同父母睡的,反倒是民间才要父母亲力亲为地带着孩子一起睡。
夜雪焕自己从未有过这种可笑的经历,蓝祈幼时也不过只有绿罗带着睡过;此时锦鳞提出来,两人竟都愣了。
锦鳞见两人反应,脸上也有些挂不住,局促地抠着枕头上的刺绣花边,结结巴巴道:“就、就一晚上……我就是、就是睡不着,想来看看父王和爹爹……”
这孩子一直都沉稳懂事,难得有这般示弱的时候,没想到真要撒起娇来,开口就是这么可爱的要求,那殷切又胆怯的小眼神实在看得人于心不忍。
“你这小崽子。”
夜雪焕笑着骂了一句,手里却抱着蓝祈往外挪了挪,在床榻里侧空出一块来,“下不为例。”
锦鳞面露喜色,虽然和他期待中的还是有点出入,但他也实在不敢得寸进尺地要求睡在两人中间,自己爬到最里侧,放下枕头乖乖躺好。
夜雪焕让下人又抱了一床被褥给他,和颜悦色道:“晚上睡觉老实点,你爹爹身子不好,要多休养,别吵着他。”
锦鳞忙不迭地点点头,把自己紧紧团在被子里,只留一双眼睛在外面,以示自己不会乱动。
下人熄了烛火,床帐里唯剩一粒夜明珠的微光,彼此看不清面目,只有三双同样明亮的眼睛,温柔地互相对视。
蓝祈翻了个身,背靠着夜雪焕的胸膛,正面朝向锦鳞,伸手过去摸了摸他的脸颊,轻声道:“对不起……让你一个人承担了那么多。”
他或许永远都说不出口,在悬桥上的生死关头,当莫染拿锦鳞来劝他时,他依然义无反顾地选择了殉情。
他们的小世子那样艰难而顽强地活着,拼了命也要捍卫荣府的尊严,而他却轻描淡写地用一句“锦鳞会体谅我的”就打发了自己的良心,把那么小那么懂事的锦鳞扔回了孤苦无依、四面楚歌的境地之中。
他们把锦鳞从黑暗中捞了出来,给予他茁壮成长的阳光雨露,又自私地为了成全自己的坚贞痴情而丢下他,还自以为骄傲地相信他能在一夕之间就长成参天大树,承担起还不该由他来承担的一切。
而锦鳞不仅毫无怨言,当真用他稚嫩的肩膀扛起了荣府,甚至仍旧对他们怀着如此浓厚的敬仰和依恋,把他们当做真正的、超越了血缘的亲人。
夜雪焕收紧了手臂,锦鳞或许不知蓝祈为何突然道歉,他却明白蓝祈对这孩子有多愧疚。
“爹爹……” 锦鳞反握住蓝祈的手,轻轻吸了吸鼻子,“我知道的……我都知道。”
“父王和爹爹有很多必须要做的事,会遇到很多危险,要做很多痛苦的决断,不能……不能总是顾念着我的。”
“我会自己追上父王和爹爹的脚步的,不会总让你们回头看着我。就算、就算你们这次没有回来,我也一定会好好的,像父王说的那样,活出模样来,绝不让任何人欺侮……”
“所以无论你们想做什么,都可以不用顾虑我的,我一个人可以的……我真的、真的可以的……”
他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虽然尽量维持着平稳,尾音却已经变了调,自己拿被子蒙着脸,倔强地不肯哭出声。
夜雪焕和蓝祈都说不出话来,无尽酸楚都哽在喉头,心疼得无以复加,又油然而生一股自豪。
——这样强大而温柔的锦鳞,是他们共同的儿子。
“好孩子。”蓝祈两手伸进他的被窝,将他小小的身躯捞到自己怀里,“爹爹抱抱你好不好?”
单薄的里衣隔绝不了体温,那异于常人的凉意让锦鳞哭得更加厉害,也伸手抱住蓝祈的脖子,在他颈窝间断断续续地说道:“我知道你们迟早会离开我,我随时、随时都有准备的……可是、可是能不能不要那么早……我会很快长大的,所以再、再多陪陪我、多教教我吧……好不好……”
“……小崽子。”
夜雪焕在他脑门上掴了一巴掌,嗓音却也沙哑不堪,“说的什么屁话。我白日里不过给你讲两句道理,你倒真要咒我和你爹爹早死不成?”
“我不是、不是那个意思……”
锦鳞慌了神,平日里老成持重的小大人模样荡然无存,那一口骂遍太学府都全无敌手的铁齿铜牙也仿佛生了锈,结结巴巴地辩解:“我就是、就是……”
蓝祈毫不客气地拍开夜雪焕的手,抚着锦鳞被掴疼的脑袋,低声安慰:“别怕。我和你父王自然都会陪着你长大,把你教养成材,看着我们的小鱼儿化龙腾飞。”
自成了荣府世子以来,除了小米,这乳名便再无人喊过;此时冷不防从蓝祈口中出来,便别有一股子宠爱和包容的味道。
他从前一直对“爹爹”这个身份毫无实感,锦鳞实在太过懂事,与其说是养儿子,倒不如说是教学生;可当这样的锦鳞趴在他怀里泣不成声时,他才终于意识到这孩子是真的拿他当父亲对待,才终于有了觉悟。
——他也并不知道要如何当好一个父亲,但他们可以一起摸索和学习。
“我就是……不想离开你们。”锦鳞喃喃道,“……我爱你们。”
这当真是一句太过动人的剖白。
整个皇族没能给予夜雪焕的,当年的齐家也没能给予蓝祈的,如今都由锦鳞补给了他们。
不是血亲,更胜似血亲。
“……乖小鱼。”夜雪焕也情难自已,“过来,让父王也抱抱你。”
蓝祈适时地翻身回去,夜雪焕的手臂便在此时伸了过来。锦鳞在下一刻落入了更为宽阔、坚实和温热的怀抱里,却反而彻底哑了声。
他似乎也被自己脱口而出的那个字惊到了,心口扑通扑通跳得厉害,既羞又怕,不知夜雪焕会不会骂他软弱矫情,又不知死活地期盼着同样热切的回应。
蓝祈从背后贴上来,将锦鳞夹在两人胸膛之间,一起为他们的小鱼儿圈出一片安详又温柔的港湾。
夜雪焕索性伸长手臂,把大的小的一起抱住,在锦鳞耳边低笑道:“父王也爱你和你爹爹。”
蓝祈忍俊不禁,不甘示弱一般,也在锦鳞耳边道:“爹爹也爱你和你父王。”
而后他们相视一笑,隔着中间的锦鳞,无声地交换了一个绵长的亲吻,各自悄悄在枕头上擦了擦湿濡的眼角,不约而同地感慨,人在黑暗中果然很容易软弱矫情,无论成人还是孩童。
多年之后,早已深谙各种含沙射影、指桑骂槐的精湛话术的荣亲王世子再回想起这唯一一次和两位父亲同被而眠的一夜,只觉得自己完全是被他们当做了互相表白的遮羞布,可耻于自己当年竟没能听出那两人话中的重点其实都在后半段,每每想起来都觉得又齁又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