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之前的人生始终处于激流暗涌之中,还从未这般淡泊过,每日里不需要算计考虑,吃饱睡足便是又一天。虽不至于留恋这样的安闲,过久了也必觉索然无味,却足以成为一段值得怀念的趣忆,日后想起时都会回味无穷。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蓝祈目前无法出谷,一日里倒要睡上七八个时辰,根本不宜跋涉。这箱梯暗道明显是个一次性的机关,冒不得险,必要等蓝祈再恢复些体力才行。
密室中昏暗不辨时间,待回到下边的石室,才发现已然天色微亮。
蓝祈虽有心整理眼下的情形,无奈实在困得头重脚轻、意识模糊,胡乱洗漱一番就昏睡过去。
夜雪焕虽也困倦,却没有太多睡意。怀中的蓝祈睡得并不安稳,眉头紧蹙,手里攥着他的衣袖,身子蜷得越来越紧。
他忍不住猜测,蓝祈是否是梦到了千年前的那段悲剧,甚至梦里的他会不会就是凤琊本人。
契蛊是凤琊的心脏所炼,能与灵殿里的蛊傀生出感应,从而影响到蓝祈,让他有些代入感;但契蛊终究不是凤琊,也没有凤琊的记忆,更不能将蓝祈变成下一个凤琊。
夜雪焕也不是玉醉眠,同样的悲剧不会在他们身上重演,但这些超出常理和常识的诡异事态还是让他感到困惑不安。
契蛊与凤琊同源,又对玉醉眠有所抵触,所以但凡凤氏血脉,既不能成契主也不能成宿主,无法使用契蛊,更不能用在外姓之人身上,只能束之高阁。早期的凤氏皇族或许还对契蛊有些别样的心思,但无论是疯魔成痴的醒祖还是体质太过特殊的珑风皇后,都足以成为动摇凤氏“天命”的负面因素,真相必须被历史掩埋。
身为皇族,夜雪焕当然了解皇族血统“纯正”的重要性,所以也很明白为何历史上要如此夸大醒祖的功绩而淡化珑风的存在感,把他描述成一个英年早逝的女子。后世的大多数凤氏子孙可能都不知自己血脉中还藏有如此异能,若非是像玉恬那样的异血者,也根本不会关心先祖的隐秘,契蛊存在的意义自然也就慢慢变为了一件流传下来的“藏品”而非活物,所以才能封存千年,无人问津。
而在沉眠千年之后,契蛊并未排斥蓝祈,也愿意认夜雪焕为主,可彼时他们不过都是半大的孩童,根本还不懂得什么情和欲。
——又或许,正因为都是孩童,彼此之间不掺杂任何其他利益关系,才会被契蛊所认可?
思及此处,夜雪焕忽然不寒而栗;楚后当年会选择让他二人结契的原因,是不是她已经在其他人身上试过,发现契蛊只会选择干净纯稚的孩童,就如同当年还未遇到玉醉眠时的凤琊?
在蓝祈以心血灌养契蛊的这十四年中,是否是契蛊对他产生了影响,使得他始终对契主怀有坚贞纯粹的情意?
夜雪焕见到蓝祈第一眼时的惊艳感,是不是也是受契蛊引诱?
他们之间……究竟是因情而结契,还是因为契蛊而生情?
在上面的密室里,夜雪焕没有提这个话题,但他知道蓝祈也一定想到了。
没有人能给他们答案。但无论是因何而起,这份情已经在彼此心中扎了根,他们始终要彼此守护、彼此依存、彼此交托出自己的全部。
玉无霜当初评价契蛊“情不断则契不解,契不解则命不绝”,但夜雪焕却觉得他与蓝祈如今该是反过来才对。
——命不绝则契不解,契不解则情不断。
除了死亡,天下再无任何事能将他们分开。
…………
蓝祈清醒过来时,已经是第二日傍晚。
他这一觉睡得并不太沉,半昏半醒,总觉得一直处于某种灰色的梦境里,又说不清具体梦见了什么。朦胧中听到夜雪焕说要出去时还应了一声,最后却是被饥饿和食物的香气催醒的。
看看天色,一算时间,差不多又睡了七个时辰,不由得叹了口气。
夜雪焕刚准备抱他过去吃饭,被他这一口气叹得心头一紧,以为他又在胡思乱想,脸上却不动声色,半带调侃地问道:“叹什么气?”
蓝祈勾住他的脖子,让他抱到火堆旁,恹恹说道:“想早些回去……”
夜雪焕神色松了松,摇头笑道:“以你的小身板,如今恢复得都算好的了,急不得。再养半个月,至少等过了正月,天气再暖和些,行动也方便。”
之前他一直急着要找出路,此时却反而不急了。一则错过了最佳回归时机,莫染和玉恬应该已经抵达丹麓,朝中该乱的早就乱了,这会儿便是能回去也不过是乱上加乱;二则……他也不想回去面对夜雪权。
蓝祈嫌弃自己恢复太慢拖累了他,可他在潜意识里却希望蓝祈再恢复得慢一些,如此等回去时一切已经尘埃落定,就不需要他再来做出决断了。
夜雪焕暗暗苦笑,他还从未有过这种逃避现实的窝囊想法,大抵也是在这小山谷里惬意了太久,颇有些体懈志消了。
蓝祈知他郁结所在,也就不再提起出谷之事。
两人草草吃了一餐,都觉意兴阑珊;头顶上的暗门也关不上,黑洞洞地开在那里,时刻提醒着他们上方记录着的沉重往事。
夜雪焕心中烦闷不已,干脆抱着蓝祈出了石室,坐在夜风中透气散心。
今夜该是正月十二,无论丹麓还是千鸣城都还应该大雪纷飞,而这山谷中却始终春意盎然。
距离月圆尚有几日,所以月相并不怎么好看,偏偏又已经足够明亮,映得周围星光黯淡,实在无甚夜色可言。
所以蓝祈毫不给面子地撇嘴道:“不好看。”
夜雪焕失笑,捏起他的下巴,让他面向自己,“夜色不好看,不若就看我吧。”
蓝祈却直接闭了眼睛,枕在他肩头懒懒道:“不看。以后还要看一辈子,现在就看腻了可如何是好?”
夜雪焕竟无言以对,愣了半晌才戳了戳蓝祈的脸颊,哭笑不得道:“你如今就是这么和我说话的?当真是有恃无恐,本性毕露了?真难为你和我装了这么久的乖。”
“你从来都知道我的本性。”
蓝祈终于抬眼看他,一双杏眼漆黑如夜,却又远比头顶的星空更加耀眼明亮,“我从一开始就告诉你,我自私又卑鄙,你也总与旁人说我脾气大心眼小。我自知并非善辈,若非那时走投无路,我实是没有勇气那么快就去找你的。”
他抱住夜雪焕的后腰,在他胸前闷闷道:“我性子已经这么糟糕了,若连乖都不会装,你又凭什么会喜欢我?”
夜雪焕心头微痛,在最初那段时日,他的确很陶醉于蓝祈只展现给他的乖巧温驯,所以也无法反驳,只能默默将人又拥紧了些。
“我必须承认,最开始时确实有些故作姿态,明知你亲我抱我都非出自真心,却还是很想回应,又不想你过早对我失去兴趣,想让你再疼我一点……”
蓝祈低低倾诉着自己那点见不得人的小心思,耳尖都有些泛红,“后来在右陵那一晚……我那么失态,你肯定都看出来了……”
“所以你还是承认了,是你先勾引我的。”
夜雪焕咬着他的耳尖,语气半是惋惜半是好笑,“小白眼狼,自己玩得好一手欲擒故纵,还敢污蔑我不是真心。你不知我那时有多想疼你,偏偏你却成日都板着脸,好像我一直在骗你一样。如今倒好,脾气大成什么样了,还敢骂我放屁、打我耳光。”
蓝祈概不认错,哼哼道:“你自己说的,无论我是何模样,你都喜欢。”
夜雪焕叹了口气,将他尚且不甚灵活的左手牵起来,捏在掌心里细细摩挲,“你可知道,我曾经也有过与玉醉眠同样的想法。”
“我始终觉得抓不牢你,怕我不够疼你,你就会离开。云水关那一次……你不知道我有多怕再也找不到你。”
蓝祈抿唇不语,把脸埋在他颈窝里,静静听着。
“我想过要把你关起来、锁起来,废了你的轻匿之术,让你谁也见不到,哪里也去不了,只能乖乖在我身边,离开我就不能活……可我又岂舍得那般对你。”
他用额头抵着蓝祈的额头,澄澈的凤目里盛满了深沉的爱意,“我所拥有的一切,我所见过的风景,我所体悟过的喜悲,我全部都想与你分享。”
“我想把你托得更高,想让你飞得更远,想让你感受这世间一切美妙之处,想带你做一切能让你开心之事。”
“当你看遍繁华,最终依旧愿意回到我身边,把我当做你最终的归宿……在我看来,这才算是爱。”
“而今你终于不再对我有所保留,你相信即便你不装乖我也会疼你……”夜雪焕轻声笑了笑,“说明我总算给足了你安全感,是不是?”
蓝祈咬着下唇,却压不住上翘的唇角和浅浅的梨涡,杏眼弯成了柔和的月牙,在他怀里软绵绵地蹭着,“你怎么能这么好?”
夜雪焕抓着他的手覆在自己心口,“因为有你守着我呢。”
他何尝不知蓝祈是看他消沉烦闷才故意使小性子,想要给他隐晦却坚定的安慰。
蓝祈或许当真是这世上最懂他的人,永远都能找到最好的安抚他的方式,在他迷茫之时为他拨云见日,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替他守住一颗清明的本心,让他能够毫无后顾之忧地做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