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如同是凤琊的一缕魂魄被一起炼制在了契蛊里一般。
契蛊的抗拒成了压垮玉醉眠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甚至开始分不清楚,那个无知无觉、没了心脏也依旧可以行动自如的躯壳,和这个以心脏炼制、没有人形却隐约有情绪波动的契蛊,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凤琊?
或许两者皆是,或许皆不是,又或许……他本就从未真正拥有过凤琊。
他崩溃又茫然,彼时的他已然垂垂老矣,而凤琊却依旧是当年刚刚蛊化时年轻美丽的模样,巨大的差距一如他们之间从未消失的鸿沟。
他终于意识到,或许他与凤琊之间从未相爱,不过是强取豪夺的占有和别无去处的依附。
契蛊对他的抗拒,何尝又不是凤琊对他无言的怪罪?
他知道自己终是错了,可究竟又是错在哪一步?
不将凤琊带出宗祠,他就要一辈子沦为供品,最终还是难逃蛊化的命运。
不将凤琊软禁藏起,他始终要遭人觊觎,时刻暴露在危险之下,日日提心吊胆,不得安宁。
不动用异血,玉醉眠就会在争夺中落败,凤琊即便不落入人手,也要随着他颠沛流离。
玉醉眠自觉遇到凤琊后的每一步安排都没有做错,可他与凤琊终究错过。所以在他看来,他的错误,发生在与凤琊相遇之前。
——他就不该争夺这个天下。
若是可以重新选择,他会从一开始就带着凤琊避世隐居,等到江山格局定下,再一起回到人间,享受平安喜乐。
这个逻辑可以说很牵强,看似是排除所有错误答案后的唯一选项,其实却是把过错推到了这个天下的头上——是这个天下让他失去了凤琊。
“愿以江山换凤琊……”
蓝祈喃喃念完了壁文的最后一句,密室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作为旁观者,他与夜雪焕都很清楚,这是一个无解之局。
若玉醉眠不曾参与天下之争,排外的南岭部族根本不会迎他入内,他连见到凤琊的机会都不会有。即便不是生逢乱世,凤琊的异能也太过惹眼,小小的南岭部族终究留不住他,到了自身难保之时,他们总会把他献出去以求庇护。
玉醉眠当然有错,他对凤琊的爱意太过霸道和扭曲,始终将他握在掌中;然而即便他放了凤琊自由,这只柔弱而美丽的小鸟也无法在满地猎人的天空下高飞。
倘若一定要追究错误的根源,那只能是凤琊的存在本身。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或许对于凤琊而言,在乱世之中委身于最强者,千年后与玉醉眠一起埋葬在塌毁的皇陵里,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蓝祈不由得伸手覆住自己的心口,无怪契蛊会对珑风的蛊体有如此强烈的共鸣,强烈到甚至隐隐能察觉到某些跨越千年而来的情绪——因为那本就是他的心脏,是本该在他胸腔里跳动的一部分。
所以珑风手中持着的才会是一朵无心之花,蛊傀最后的使命,就是把“花”交托到“心”的手上。
玉醉眠在棺中是忏悔的蜷体动作,永远都以卑微的姿态在凤琊的蛊体身边沉眠;但除此之外,他还要向契蛊忏悔,向那个被他强行分离出去的一部分乞求原谅。
蓝祈自假死中醒来后就再未曾感觉到契蛊的存在,倘若它当真有所谓的“自我意识”,此刻是不是也已经随着化血的过程,与他融为一体?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他是否可以算作是凤琊意志的继承者?
在灵殿中与蛊体接触的那一瞬,他的确从契蛊那里感受到了深沉的不舍与悲戚,那或许是凤琊蛊化之前仅存的最后一点情感,但那其中却并没有半点恨意。
他那短暂的人生中从未真正接触过这个世界,或许他根本从未明白什么是爱,所以也不懂得如何去恨。
——自始至终,都是玉醉眠一个人在自作多情罢了。
“……容采。”
好半晌之后,蓝祈才突然说道:“醒祖说愿以江山换凤琊,那他最后放在凤琊手里的玉花,会不会……可以毁灭天下?”
这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过于虚幻,无法想象那样一朵小玉花要如何毁灭天下,却又觉得在逻辑上顺理成章。
醒祖的确有过要天下殉葬的想法,但殉的不是他自己,而是凤琊——他要拿这个夺走了凤琊的江山献祭。
地宫里殉葬的士兵很可能都用过凤琊的血,七将四相在征伐过程中定然都参与过是否动用异血的商议,贴身伺候过的宫人侍卫都知晓凤琊身体上的隐秘,所以他们统统都要陪葬。
玉醉眠和凤琊的名讳在历史中被抹去,千古一帝的光辉功绩彻底掩盖了两人凄绝的悲恋;可回头细想,这整片江山似乎都充满了凤琊的痕迹。
以凤为国姓,改槃江为凤洄江,在丹麓城中开挖梧枝河,这些都在暗示着玉醉眠给自己打下的江山冠以了凤琊之名;顺着这个思路,他最终没能下手毁灭天下的原因,是否是他觉得这江山是凤琊为他换来的,只有凤琊才能决定其存亡,他自己并无这个资格?
更有甚者,他会不会觉得,只有凤琊毁了这江山,才代表原谅了他?
他在皇陵后山修建了这样一间石室,幻想另一个世界的自己与凤琊过上了与世无争的生活,再设计让取走玉花的契蛊宿主来此见证,是否就是想让宿主代替凤琊毁灭天下,然后原谅他?
这种想法极端疯狂,但醒祖本来也是个疯子。
夜雪焕深吸一口气,“若当真如此……你觉得二皇兄下得去手么?”
且不论那小玉花具体如何使用,若真能毁灭天下,他倒是能明白楚后的意图。
——不是用来毁灭天下,而是用来震慑天下。
她要掌握住江山的命脉,用山河与万民为质,让夜雪氏成为绝对的主宰,谁再妄图挑衅皇权,就与这山河一起同归于尽。
但震慑的前提是,被威胁的一方必须相信这天下真的有毁灭于指掌之间的可能。
——倘若真能掌握灭世之威,夜雪权下得去手么?
又或者说,重央的宗亲王侯、朝中百官是否会相信他下得去手?
“……我不知道。”
蓝祈茫然地摇摇头,下意识地攥住了他的袖子,“但如果是他……我觉得做得到。”
夜雪焕得到了预想中的回答,也忍不住叹道:“我们兄弟之中,或许他才是最适合做皇帝的。”
这是两人心中痛处,点到即止,谁也不愿多提,不约而同地又将目光投向墙角的石箱子。
石箱的正上方就是那句“愿以江山换凤琊”,里头会装些什么,两人多少都有些猜测。
箱盖看着就知沉重,夜雪焕让蓝祈举着火,双手使力才终于将箱盖抬起,里面果然是一套华丽鲜艳的皇后礼服,凤冠霞帔俱全,是玉醉眠未能履行承诺、亲手为凤琊披上的嫁衣。
偌大的石箱,躺进去一个人都绰绰有余,却只摆放了这么一套衣饰。光鲜华丽的礼服只能与四周寂冷的石板为伴,孤零零地等待了千年时光,终究也没能等来本该穿上它的人。
之前在地宫里时,他们对醒祖的印象已经跌落谷底,觉得他虽然才华惊世,却残虐无道、不可理喻,是个不折不扣的暴君,而今却不知该说他是可敬、可恨还是可怜。
两人刻意不去注意那套过于刺目的红嫁衣,只将注意力集中在石箱上——若单纯只是为了存放嫁衣,这箱子也未免太大了些。
蓝祈此时已经疲惫至极,干脆坐在石箱旁,小心避开嫁衣,将石箱里里外外仔细摸了一遍,并未察觉明显的机关,但箱底敲击声空洞略有回响,摆明了有地下暗道。
他将所有可能的机关类型在脑中过了一遍,尝试几次未果之后,突然起身,在箱沿上坐了一下,感觉整个箱体略略往下一沉,心中便有了数。
为了验证猜想,他让夜雪焕尝试关上箱盖。
箱盖是极少见的对开式,两片半盖分别以石制轴枢连在箱体上,打开后就平摊在两侧。按理说这种箱盖,合盖时应该比开盖要轻松得多;夜雪焕开盖时一手一盖,然而再要合盖时,双手并用都抬不动一片箱盖,轴枢处发出咔咔的响声,竟是被锁死了。
“果然如此。”蓝祈松了口气,“这是箱梯,开盖之后需以重量触发,箱中无重量,箱盖就不会合上。只要站进……躺进箱子里,应该就能送我们出去了。”
夜雪焕没来由就想到了灵殿里的沉棺,心中五味杂陈。
他自然知道箱梯,但比起机关,这更应该被称作械具,以绳索拉吊巨箱,多用于开凿山道、修建高楼时上下运输材料和人工,故此得名箱梯。而这口石箱显然不是以绳索操控,而又是一套精密难言的机关,从山中暗道直接将他们躺着送出去。
如此大费周章,唯一的意义只在于,箱中之人会看不到暗道走向,也无法原路返回,出去之后便再回不来,山谷从此彻底封闭,连同坍塌的皇陵和那些不堪的过往一起,被掩埋在不为人知的荒岭之中,再也不会被人造访。
出路就在眼前,但两人却没有太多想象中的喜悦。一则千年前的这段秘辛太过震撼,二则也无法否认地对这处小山谷生出了些微妙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