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这个地步,玉醉眠已然骑虎难下。当时的割据局面早已改变,各方逐渐吞并融合,数量越来越少,实力却越来越强,天下统一必成大势,不过是谁王谁寇的区别。
不能得天下,就要失凤琊——这就是玉醉眠所面临的处境。
玉醉眠的根基在南境,却要在江北作战,战线拖得很长,伤亡巨大、补给难继;他也可以选择退守江南,但江北毕竟有更广阔的土地和更丰富的资源,若是让旁人站稳脚跟,此消彼长之下,他终究要落入被动。
在几度败退、连凤琊都险些被掳走后,玉醉眠终于疯魔了。
他伪造了凤琊的死亡,将他软禁起来,只挑了两个哑奴照顾起居,不允许他和任何人接触,承诺等自己江山在握,便亲自给他披上嫁衣,在天下人面前迎他入宫,做他的皇后。
凤琊也知外面危险,每日乖乖等候。
但越是如此,玉醉眠心中越是焦躁。统一天下谈何容易,能留到最后的无一不是乱世枭雄,势力划分日趋稳固,彼此争斗多年,都想要休养生息。
当时连玉醉眠在内,只剩下四家争雄,交火慢慢平息,逐渐转为对峙,隐隐有四分天下的趋势,甚至已经有人自立为王——比如银龙山脉以北的北境王,仗着天然屏障,易守难攻,情愿偏安一隅。
但玉醉眠占据着槃江水脉,是最容易扩张的位置,不可能等着其他人缓过劲来;只是他自己也已经是疲兵残将,即便想要一鼓作气,这口气也实在快要提不动了。
他最终还是动用了凤琊的血。
异血几乎可说立竿见影,不仅能入药治伤,更能制蛊伤敌;玉醉眠由此开始采取爆发式的快攻战术,整个银阳地区都被打得措手不及,很快俯首称称臣。
攻陷银阳后,玉醉眠在丹麓称王。
从战术上而言,他应该先顺江而下攻打江东;但出乎所有人意料地,他选择绕过银龙山脉,强攻北境。
——因为凤琊等不了了。
战争的消耗何等庞大,凤琊根本无法负担,迅速衰弱下去。初时还不见端倪,只是嗜睡;后来发展到整日昏沉不醒,意识不清。哪怕玉醉眠不再征战、不再从他身上取血,也无法遏制他日渐委顿憔悴。
玉醉眠将他族中的长老全部绑来,诊断过后的结论,这是他的蛊血使用过度,身体开始发生不可遏、不可逆的蛊化。当初他父亲也有同样症状,苦苦坚持几年后还是还是惨死于反噬,谁也不知他还能坚持多久。
玉醉眠带走凤琊时,无人告诉他这一点。
长老会对此幸灾乐祸,玉醉眠盛怒之下,几乎将族中男子全部屠杀殆尽,才逼得长老会给出了一个权宜之计。
——据说玉石对蛊化有抑制作用,凤琊的父亲也曾以一块不知从何而来的灵玉护住心口,但终究也只是延缓。凤琊是天生的血蛊体质,或许不至于步他父亲的后尘,但具体如何解决,谁也不知道。
玉醉眠将他父亲那块灵玉抢了来,又全天下搜罗奇石美玉。北境王有台天然黄暖玉床,玉醉眠为此而强攻北境,不惜代价地拖延凤琊的时间,试图找寻挽救的办法。
北境王兵力疲弱,玉醉眠强越银龙山脉后便势如破竹;然而还没在北境稳住脚跟,江东王突然发难攻他后方,于是只能回头应战。好不容易压住势头,北境王残余旧部又奋起反扑。
如此数年,三方时打时休。
玉醉眠已然成了最强者,给他时间养精蓄锐无异于把自己往死路上推,所以其他两方明知敌不过他,也仍要咬牙拖着他、耗着他,如此才能与他谈条件,而不是被吞得连骨头渣都剩不下。
纷乱已起,再无宁日。
玉醉眠被两头夹攻仍能不落下风,却也左支右绌,疲于应对。期间数次遇险,都只能靠凤琊放血救他。
他需要倾天下之力来救凤琊,可为了夺取天下,就不得不从凤琊身上榨取更多。想为凤琊争取时间,就不得不先支取他的时间。
这是一个死循环,但玉醉眠已经无法停步。
长老会在这一点上很是无耻,给予了一点虚无缥缈的希望,就将他置于癫狂之中,搅乱了他谋取天下的步调,也让他最终无法拯救凤琊。
北境势力彻底臣服时,凤琊身边已经堆满了从沧珠郡一带搜罗来的各种玉石,但依旧无力回天。
尽管玉醉眠以最快的速度收服了江东,凯旋归来时,看到的却是一具无知无觉、不死不生的空壳。
他终究没能没让凤琊看到自己风光不可一世地立于天下之巅,没能亲手为他披上嫁衣;唯一能给的,不过只有一个谥号。
从头至尾,凤琊不曾有过一句怨言。
在正史记载中,醒祖征战天下的过程无比轰轰烈烈,大小战役无论难易或成败,无不精彩纷呈,史料堆叠起来能有半人高;然而那些浮夸的吹捧却在这区区一面墙壁上被过滤和浓缩成辛酸而残酷的真相,千古一帝亲手剖开了自己光鲜的外表,血淋淋地书写下自己的罪孽和狼狈。
直到此处,这篇壁文才终于有了“忏罪”的意味,沉闷压抑的悔恨和绝望如惊涛骇浪一般扑面而来。
蓝祈的嗓音早已嘶哑不堪,却仍在尽可能一字一字地念,夜雪焕也在一字一字地听。
玉醉眠认为自己的罪是太过无能,保护不了自己的挚爱;而他的“忏罪”,则是耗尽一生来试图救回凤琊。
——这才是他彻底走向疯魔的开始。
为了研究血蛊,他不断从凤琊的蛊傀之体中抽血、配药,再反用于凤琊身上,记录下配药的思路、药方和蛊体对药物的反应。当然无一例外都是失败的,但过程中却诞生了诸多奇蛊诡药,都被凤氏皇族记录在册,作为不传之秘收藏。
玉醉眠根本不管底下的人如何处理失败品,晚年时朝政都交于太子打理,只沉浸于日复一日的无谓尝试之中。
他又陷入了一个怪圈,分明是为了救凤琊,却在一次次失败中变得冷漠麻木,最初的悔意和爱意慢慢消退为纯粹的执念,以至于每一次试药时都已经没有了期待,而是机械地记录下结果,再毫无意义地周而复始。
他潜意识里明白凤琊已经救不回来了,就连人生里唯一的意义都似乎已经从“拯救凤琊”变为了“研究异血”,以至于他在临终前孤注一掷,直接剖出了凤琊的心脏,企图做最后的、最彻底的研究和试验。
读到这里时,蓝祈的心脏猛然抽动了一下。
——契蛊的本源,竟是凤琊的心脏。
第118章 契情
蓝祈的身体虽然没有完全蛊化,但契蛊化血这个过程的确是开始了的,只是因为蛇眠介入而中断,一部分蛊血融入他自身血液中,以致蛊香透体而出。
如今看来,凤氏后来所有的秘药应该都来源于凤琊,蛇眠改良自其中之一,理应也与契蛊同源。两者互相作用,暂时还不清楚究竟结果如何,但至少目前看来,蛊化暂时是终止了。
凤琊的体质归咎于他父亲的禁忌研究,血蛊本为长生之术而生,为了长生不老而将自己的身体炼成蛊体;他的父亲没能成功,而天生蛊体的凤琊最终也只是肉体不老不死,无论从哪个角度而言都算不得“长生”。
这世上谁也不能长生,按照长老会当初讥讽玉醉眠的说法,凤琊的降生就是天道对他狂妄愚昧的父亲妄图违悖法则、窥视禁忌的惩罚,而这个诅咒将世世代代传承于血脉之中,在他们身上刻下罪恶的烙印。
玉醉眠当然不信这些,夜雪焕和蓝祈也不信鬼神之说,但自然造物的伟大和神奇却不得不让他们心怀敬畏。
凤琊自己所生的子女中无一人继承到他的异能,却的确在血脉中留下了潜藏的传承。从壁文上看,凤琊的异血应该同时具备“药”和“蛊”两种能力;但经过一代代的稀释,后世出现的极少数异血者都只剩下了“蛊”这一种。
玉恬曾言,凤氏千年之中所出的异血者中,有的失性发狂,有的蛊化成傀,也有的平安活到寿终正寝,结局各不相同;但唯一相同的是,后世的异血都失去了药性,自身能抗毒,却不能为他人袪毒治伤,没有太多利用价值。
或许也正因如此,他们在凤氏之中才成为了纯粹的异端,而不是像凤琊一样被反复榨取生命。
这大概能算是所谓的“天道”留给他们的唯一一点仁慈。
——所以,这世上唯一还有药性的异血,只存在于蓝祈身上。
凤琊的血对一切生灵都有效,但玉醉眠在炼制契蛊时,以他的心脏做茧蛹,以自己的血做蛊引,蛊体却使用了南岭部族里男女成婚时会用到的某种情蛊,使得契蛊有了忠贞的特性,其蛊血只对契主有效;但同时也有了一定淫*,只有因情而生欲时方能结契。
他原本想让自己作为宿主,以自己的命换凤琊清醒;但契蛊本就来源于凤琊,无法认凤琊为主,也回不到凤琊体内。它有着蛊虫的本能,对自己的本源所在存留着天然的依恋;又似乎有一些原始的、不稳定的自我意识,对玉醉眠这个本该是“主人”的炼制者有着微弱又明显的抗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