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祈迎着朝阳深深呼吸,哪怕很快又要陷入天旋地转的晕船地狱之中,只这一时半刻的清爽也能聊以慰藉。夜雪焕自背后拥着他,在他耳边低声道:“记不记得我和你说过,永远不准你和我说‘对不起’三个字。”
“……嗯。”
连日晕船,没能好好说上话,但这笔账迟早还是要算的。蓝祈低眉垂首,态度极为乖觉,“我错了。”
夜雪焕不为所动,狠狠抽了他几下屁股,拍打声干脆响亮,吓得周围一圈侍卫纷纷抬头望天,假装什么都听不到。
光天化日之下,羞耻更胜疼痛,蓝祈甚至能听到侍卫们偷偷抽凉气的嘶嘶声,臊得耳尖都红了,又不敢躲,只能埋进他怀里,软着嗓子小声求饶。
夜雪焕收拾了他一顿,又照例摸着脑袋哄了哄,这才正式开始逼供:“坦白从宽,都胡思乱想了些什么?”
蓝祈咬着嘴唇不肯开腔,支支吾吾左顾右盼,直到夜雪焕都想再打他一顿了,才听到他细若蚊蝇的声音:“若是我当真蛊化……你会如何?”
时隔两年,还是没能绕开这个尖锐的问题。夜雪焕当初就不曾回答,如今也并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叹了口气道:“我不知道。”
他抱着蓝祈的腰,让他坐在舷栏上。舷栏的高度堪堪到他腹腔位置,蓝祈坐上去就高出他一截,即便低着头也藏不住表情。
“你希望我如何呢?”他从下方直视着蓝祈的眼睛,缓缓说道,“把你烧了、埋了,还是天天把你放在身边看着,后悔内疚一辈子?”
蓝祈难堪地摇摇头,挣扎着想要下来,却被夜雪焕死死按着,甚至还往后推了推,半边身子都已经探出了船外。
身后就是不断拍击着船板的江水,夜雪焕一点退路也不给他,把他抛出去的难题换了个方式又抛了回来。
——他那点阴暗龌龊的小心思,竟是早就被夜雪焕看穿了。
“我也想问问你,蓝儿。”夜雪焕平静道,“若是我死了……你会如何?”
蓝祈心下一慌,险些没坐稳,本能地抬腿勾住了夜雪焕的后腰,双手扶住他的肩膀,一下就从舷栏上滑了下来,整个人几乎都要挂到他身上,撒娇耍赖一般的姿态;夜雪焕却一点不心软,硬是捧住他的脸不让他藏,额头抵着额头,一字一顿地又问了一遍:“你会如何?”
天光大亮,晨雾散去,各船都在做着起航的准备,嘈杂的人声远远传来,混杂着嘹亮的水鸟啼鸣,热闹而鲜活,好一幅人间盛景;他们在熹光之中以极其暧昧的姿势相拥,脸贴着脸,仿佛下一刻就要亲到一起。船上的侍卫们都司空见惯,都以为那是王爷和小蓝少爷的晨间情趣,然而任谁也想不到,他们正在说着的,竟是无比残忍的生离死别。
蓝祈小心地觑着夜雪焕的表情,想从中窥出他想要听到的答案;然而夜雪焕脸上漠然一片,一对凤目如同琉璃珠子般光彩流转,耀眼得看不出任何情绪。
自从在云水关里说开一切之后,夜雪焕就再也不曾有过如此严厉的时候。蓝祈不得不认真思考这个总是回避的问题,然而若不是真真到了那种时候,他也很难靠凭空想象做出决断。
他或许会决然地抛下一切随他而去,或许会放血换命,把承受不住的悲痛转嫁给夜雪焕,也或许会被更多人劝解开慰,替夜雪焕守住荣府的尊威,把一切念想寄托在尚且年幼的锦鳞身上。
他与这个世界的一切联系都始于夜雪焕,又已经不仅限于夜雪焕,甚至当最可怕的事态发生之后,夜雪焕身上的一切牵挂都会转而系到他身上,使得他无法再轻易放弃自己的性命。
他当然很清楚,背负一切活下去才是最负责任的做法,但那样太艰辛太痛苦,在享受过如此细致甜蜜的呵护宠爱之后,他已经无法再承担那样的重量。
蓝祈被逼得狠了,讨好一般凑上去索吻,企图蒙混过关;夜雪焕面无表情地侧头避开,依旧没有开口,静候他的回答。
“……我不知道。”
蓝祈终还是自暴自弃地给了一个赌气一般的答案,声音里都带了些哽咽,眼圈通红,却倔强地没有掉下泪来,水汽沾湿了睫毛,看上去委屈极了。
夜雪焕这才在他眼角吻了一下,抱在怀里轻轻拍着后背,声音放得又缓又柔,“不知道就对了。我不想给你知道的机会,你也不要让我有知道的机会,好不好?”
蓝祈在他肩头闷闷地应了一声,脸埋在他颈窝里,紧绷的肩膀也垮了下去。夜雪焕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也知自己做得过了,一手托着他的腿根,另一手抚着他后颈,并不急于出言安慰,想让他自己缓一缓。
许是因为幼时就有过“死”的经历,蓝祈对于死亡并没有太多常人该有的恐惧;因为契蛊和楚后对他造成的影响,他甚至还有着一股子莫名其妙的献身精神,在云雀时拼命要活着都是因为这条命不是他自己的,一旦到了主子身边,他就随时可以献祭牺牲。
初遇的那段时日里,他确实不怎么惜身,动辄就主动要求做诱饵,轻易就能说出“换命”,夜雪焕有时回过头想想都觉得后怕,若是他不曾动情,或是少给了一丝疼爱,这又傻又倔的小猫儿会为他拼命到何种地步。
即便到了现在,蓝祈也依旧没有完全放弃这些非常不可取的念头。
他到底年纪小,也没有经历过太多杀戮和血腥,还不明白生死到底是多么沉重之事。夜雪焕见了太多战后前来认领胸牌的烈士家属,他们或悲恸或疯狂,会大声叱责上级军官没有保护好下属,也会激昂陈词殉国才是男儿最好的归宿,而更多却都是柔弱无依的妇孺,哭红了眼睛,颤抖着双手取回胸牌和抚恤金,甚至还会用破碎不堪的嗓音说谢谢。
一名烈士,五十两抚恤金,明码标价。
她们不懂得男儿马革裹尸的洒拓情怀,也不懂得去责怪征伐不断的朝廷,懵懵懂懂、勤勤恳恳地过着日子,甚至可能还觉得五十两是多大一笔巨款,足够她们在很长时间里衣食无忧,然后拿着这笔“巨款”改嫁他人,开始新生活。
在逝去的生命面前,任何“为国捐躯”的光辉词藻都显得那般苍白无力,最后落到实处,终究还是用银钱来衡量。
夜雪焕一度对这些妇人感到难以理解,后来慢慢麻木,反倒释怀了。他不能指望乡野村妇懂得什么从一而终、至死不渝,摆在她们面前的永远是最现实的柴米油盐,除了重新给自己找个依靠之外,没有别的生存之法。
蓝祈会偷偷揣测他如何面对蛊化,他自然也偷偷揣测过蓝祈要如何面对他的死亡。蓝祈必定不可能像那些无知村妇一样另觅新枝,但想来也不会像寻常家属那样悲痛欲绝;他猜测他的小猫儿会重新封闭自己,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自欺欺人地沉浸在美好的回忆里不愿出来,会在他的坟茔前醉生梦死,晚上还要抱着他的衣袍、嗅着他的味道才能入眠。
他可能会为了他们的小世子重新振作,也可能不堪孤苦一了百了,但除非蓝祈选择最残忍最决绝的换命,否则他永远无法得知蓝祈的选择。
人活一世,终究要化为一抔黄土,即便能名留青史,后人也难从有限的文字中拼凑出有血有肉的一个人;但凡这世上还有人在意着自己,人都应该慎重对待生死,因为谁也不知自己珍视的人会如何对待自己的死亡,谁也不知自己能在人们的记忆里存活多久。所以莫染犯浑说什么没脸活着回去时,夜雪焕才会如此气恼,都是战场上九死一生下来的,嘴上还这么没轻重。
夜雪焕当然也有私心,也很想像他从前那些强势霸道的宣言一样,即便下地狱也要带着蓝祈,死了也要抱着蓝祈一起躺进棺材里,却不希望那是在他暗示和诱导下的结果。蓝祈前半段的人生被束缚得太紧,眼中只有他一人,所以才能轻易将性命交托于他;但他却希望蓝祈是在看过世间瑰丽、体验过人生喜乐之后,再做出更谨慎的决定。
他如今越来越能明白楚后对他的“不限制”里包含了怎样深沉的爱意和期许,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在某些方面越来越像楚后;他对蓝祈的独占欲里开始包含越来越多的纵容,想把他放回到纷乱的花花世界里,给他无尽广阔的天地,再自信自豪地相信他最终依旧会选择自己。
夜雪焕甚至毫无原则地想,就算蓝祈当真会选择换命蛊化,他也依旧会原谅并承受后果,毕竟他的小猫儿变得如此娇气脆弱、不愿经历痛苦都是他宠出来的;但他当然不能这般告诉蓝祈,否则当真要把他宠坏了。
蓝祈还趴在他肩上,身子微微颤抖,但夜雪焕很清楚他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装可怜骗同情。自云水关回来之后,蓝祈就几乎没再掉过眼泪——在床上被肏哭的不算。
“乖宝贝。”夜雪焕捏了捏他的耳垂,“再问问你,我是你什么人?”
轻飘飘一句话,却暗含深意,提醒他一定要好好回答。
蓝祈这会儿乖极了,仰头看着他,一双杏眼湿漉漉的,嘟着小嘴小声道:“是、我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