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染把带来的酒坛往童玄怀里一塞,撸着袖子就想大打出手;那边的玉恬终于笑够了,抹着眼泪揶揄道:“世子不要误会,我与王爷不过是在讨论行程。说起来,我与王爷是叔嫂,与世子是妯娌,都是一家人,不要这么见外。”
莫染呆愣当场,被这复杂微妙的亲戚关系弄懵了,算了半天才终于明白过来,顿时大惊失色:“你是玉恬?!”
喊完才发觉自己嗓门太大,赶紧收声,心有余悸地去看玉恬的肚子,“你他妈不是……你怎么会跟来?!”
“我现在也有些后悔上了这艘船。”玉恬摊了摊手,十分无奈地叹了口气,“早知如此,我就该先和小蓝祈通个气,这会儿就直接去月葭了,还去什么皇陵。”
夜雪焕暗想这船队里还真有个要去月葭的,但并不打算告知玉恬;一则他自己都不能完全信任南宫显,二则也私心地想把玉恬留在自己这边,总归多一重保障。
“……这又和月葭有什么关系?”
莫染一头雾水,然而并没有人愿意给他解释。玉恬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慷慨道:“不过既然都来了,总还是要先去皇陵一探究竟。毕竟是我的小叔子……还有小婶子。”
“谁他妈是你小婶子!”莫染嫌弃地拍开她的手,“就算要喊,那也该是……”
他又算了半天那复杂微妙的亲戚关系,板着脸一本正经道:“……小姑夫!”
周围偷看的侍卫们一个个肩膀抖动,掐着手心不让自己笑出声来,就连童玄都侧头强忍;夜雪焕已经不忍直视,终于体会到了一丝莫雁归一直以来的心情。
玉恬上上下下打量了莫染一番,目光极其耐人寻味,勾着唇角啧啧赞道:“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世子可当真是个妙人。”
莫染无由一阵脊背发凉,警惕道:“你到底跟来作甚?”
“当然是帮你啊。”玉恬微笑,“若非如此,王爷岂会对我这般心平气和?”
莫染又难以置信地看向夜雪焕,“你真要带个孕妇进皇陵?!”
夜雪焕自己还没完全搞清楚状况,又被莫染一通嚷嚷,一度都想不起来刚才和玉恬说到了哪里,简直头疼心累。玉恬也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留在场间只会东拉西扯越描越黑,也只得先喊人来送她回去,再来应付莫染。
玉恬倒也没反对,该说的她都说完了,总要给夜雪焕留点消化和判断的时间,何况她也懒得和莫染掰扯。虽知莫染并无恶意,但总被人孕妇来孕妇去地当个瓷花瓶对待,她委实有些反感。
她自己捧着灯盏,袅袅婷婷地往船舱走,进门前又回头给了夜雪焕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并非是她不信任莫染,也并不想区别对待,但莫染进皇陵不过为了一块石头,与异血之事毫无关联;何况月葭那边眼下也无法探查,知道了反倒要平白被牵累,实无必要。
夜雪焕心知肚明,命人取了酒碗,两人直接在甲板上席地而坐,就着夜色江风对酌。
他当然不会和莫染再解释一遍什么传承千年的凤氏异血,只简单说与蓝祈的契蛊有关,所以需要玉恬帮忙;然而就这么简单几句话的功夫,莫染已经闷声不吭地灌了好几碗,听完就嗯了一声表示接受了,然后继续灌酒。
夜雪焕抽了抽嘴角,之前都忘了问莫染今晚找他做什么,眼下看来也不用问了。
莫染带来的是莽山郡所产的春觅雪,取北岭的纯净积雪酿造,兑入少量稀薄浅淡的迎春花蜜,春酿夏饮,入口清冽,回味悠长,算是莫染喜欢的唯一一种淡酒,放在往日想喝醉也难,今日才不过小半坛,就似乎有了醺意。
他晃悠着酒碗,喃喃道:“出发之前暖儿一直和我说,找不到玉也没关系,毒治不好也没关系……你说他是不是根本就不想好?现在皇位也有人坐了,南宫家也管不了他了,他怎么还是这么个臭德性?他怎么就不替我想想呢?”
夜雪焕满脑子都还是月葭的事,他先前只当这小国贫弱封闭,不过是携宝潜藏;但若真如玉恬所推测,这一族人的先辈中也有异血者,很可能拥有比玉氏更精湛的蛊术造诣,甚至拥有比云雀更强大、更隐蔽的情报网。即便建立的初衷是为自保,可有此实力在手,难保以后不生出贪念来。与其放任发展,不如重新建交,以探虚实。
与月葭重新建交绝不是件易事,首先要揭开当年夜雪薰中毒的真相,这一步就必须先等南宫显处理好南宫家,推个顶罪的出来,否则南宫家第一个保不住。其次就是月葭那头未必愿意再次暴露自己,他们手中也握有诸多把柄,交涉不利免不了又要开战。但此事暂时无法处理,只能等此番皇陵之行回去之后再与夜雪渊商议。
本来就已经很烦了,夜雪焕只想安安静静喝点酒来理一理思绪,偏偏却还要听他突然多愁善感起来的小弟妹倾诉愁肠。
“他就是替你着想才不给你太多负担。”夜雪焕十分敷衍地安慰道,“不然你还要他怎么说?找不到玉就死在皇陵别回来了?”
这话已是十足的挖苦,换在平时,莫染早就该跳起来反唇相讥,然而今晚却当真就钻了这个牛角尖,垂头丧气道:“若真找不到,我也没脸回去见他了。”
“……莫静泠。”夜雪焕冷笑,“堂堂一个亲王,眼巴巴盼着下嫁于你,怎么,还没过门你他妈就想着让他守寡?”
许是真的气到了,一向维持着谨言慎行形象的荣亲王也忍不住骂了脏话,还变本加厉地嘲讽道:“你尽管放心,若你死在皇陵里,我回去就让皇兄给暖闻赐婚,保管让他下半辈子幸福美满,没空惦记你这个没过门的前夫!”
“你……!”
莫染气得七窍生烟,偏偏又是他自己先犯的浑,还不了口,只能照着夜雪焕脸上狠狠一啐,“我呸!”
两人吵了一架,照例再接着冷战,各喝闷酒。春觅雪不够劲,又换了神仙醉;原是答应了白婠婠要带给她尝尝的,这会儿也先一坛拿来浇了愁再说。
夜雪焕盘着心思,浅尝辄止,一整坛神仙醉几乎都让莫染喝了。他这六年确实太过艰辛,如今近乡情怯,情绪崩溃也很正常;就算是陡然见了玉恬,一时分散了注意力,但了解到她的事与自己并无关联后,那些担忧焦虑终于还是爆发了。
夜雪焕再嫌弃,总还是要陪着。他和莫染太熟,根本懒得出言宽解;而莫染这一肚子酒灌下去,多半也就能恢复正常了。
果然到了黎明时分,莫染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打着酒嗝嘟嘟哝哝地骂道:“妈的……管他呢,实在找不到,老子就带着暖儿住到赤烟峰去。这狗屁王位让莫煊袭去吧,老子不干了……”
这话听着耳熟,和当初白婠婠赌气说不当郡主时的语气一模一样。夜雪焕心中暗笑,血缘这东西果真还有几分奇妙。
但他面上还是没松,起身理了理衣衫下摆,冷冷道:“想通了就滚回你自己船上去,平白耗我一晚上时间。蓝儿若是醒了见不着我,又闹脾气,我就说是你的错。”
“……你还敢更不要脸一点吗?”
莫染抬腿想踹,但酒后头重脚轻,反而踉跄了一下,只有鞋尖在夜雪焕小腿上虚虚擦过。他眯着朦胧的醉眼,嗤笑道:“整日里说别人夫纲不振,我看你离惧内也不远了。”
他也不等夜雪焕反驳,转身就走;童玄忙喊了侍卫送他回去,几人小心翼翼地围在他左右,生怕他步履虚浮,过艞板时会失足落水。
夜雪焕才懒得与他争论“惧内”和“宠妻”的区别,矜持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施施然回了船舱。
蓝祈睡前没有服药,听到房门响动便即醒来。天色未亮,房里只点了门边一盏小烛台;夜雪焕见他醒了,便将床边的也点亮。蓝祈这一觉睡得极舒坦,一时也不知是什么时辰,懒懒地打了个呵欠,从被子里伸手讨抱。
夜雪焕在床沿坐下,俯身把他抱到腿上,就见他皱着鼻子,略带不满地问道:“喝酒了?”
刚睡醒的嗓音又哑又软,语调略有些拖沓,撩得夜雪焕心头发痒,在他睡得酣热的脸颊上亲了一下,毫不内疚地给莫染泼脏水:“没办法,莫世子难耐深夜春闺寂寞,非要缠着我不放。”
蓝祈忍俊不禁地笑出了声,大概当真是休息好了,脸色白嫩,心情也极好,什么小脾气都没有,笑眯了一双亮晶晶的杏眼,唇边的小梨涡甜得像是盛着蜜一般。
夜雪焕低头又想去亲,蓝祈扭头躲开,哼哼道:“散散酒去,别熏我。”
嘴上这么说,手下却没有放人的意思,腻歪歪地趴在夜雪焕肩头。夜雪焕想了一夜心思,此时也没有太多睡意,估算了下时间,问蓝祈道:“带你去看日出好不好?闷了几日,该透透气了。”
蓝祈原本担心他一夜未眠,但转念一想,反正航程枯燥,一会儿开船了再陪他一起补眠也不差,于是点头答应。
两人简单洗漱更衣,重新回到了甲板上。
江天交界处微微开始泛白,夜空由深紫转为亮蓝,初升的日轮才刚刚露出一小片圆弧,就已经把整片江面染成了橘红,迷蒙的晨雾都氤氲成了霞色,目光所及处尽是火烧一般的热烈,秋晨的江风却寒凉彻骨;赋予万物以生机的光与水与风共同组成了这样一幅江上日出的恢弘景象,视觉与体感的鲜明反差更加给这画面镀上了一层庄严肃穆的色彩,更加令人感受到天地的浩瀚和生命的渺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