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场上说他依旧是在“保皇”,但如此一来,朝中必会有无数火力集中到他身上,说他是个道貌岸然、扮猪吃老虎的伪君子。
他们兄弟之中,除了最小的那个还看不出什么形状,也就只剩了夜雪权的风评还好一些,如今竟也不想要了。
这一整个朝堂早就被先帝养刁了,想要扯开那些层层叠叠的利益往来和纠葛,他们一个个的就都要做恶人。
——古往今来,那些试图打破陈规、建立新秩序的,又有哪一个在一开始时不是恶人?
“自己选的路,始终是要自己走完的。”
夜雪权摇摇头,小口小口地饮着香故苦酒,神态自若得像是在品什么琼浆玉液一般,“能这么快料理了刘家、进入元隆新历,也不光是你和大皇兄的功劳。早在那个时候我就已经做出选择了,你现在要我退,也已经不可能了。”
夜雪焕心中一动,夜雪权从未主动说过宫变之事,唯有南宫雅瑜在先帝病榻前听到过详情,亲口说事涉先帝名誉,不可再提,后来史官记录此段时也只是用“救驾未及”一带而过。今日他既然松了口,夜雪焕索性也不遮掩,直接问道:“皇兄当日究竟为何要参与进来?”
他问得委婉,夜雪权却清楚他的意思,摇头道:“若非是魏俨来与我说什么时疫之事,我根本想不到刘霆会突然逼宫。当时你应该已经回城准备勤王,我大概是最晚察觉的一个,确实一点准备也没有。御书房里的情况,我也当真不能告知于你,但方敬弑君与我无关,他是真的与父皇有私怨。”
“至于为何要参与……”他抿了抿唇,似是有几分耻于开口,最终认输一般自暴自弃地扶住额头,“我若说是不想魏俨平白送死,你信么?”
夜雪焕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若早说是这个理由,我早就信了。”
夜雪权听他语气暧昧,难得露出了几分窘迫,板起脸辩解道:“你莫乱想,我只是惜才罢了。”
“我能乱想什么。一个莫染喊我舅子还不够,还要再来个魏俨不成?”
夜雪焕难得抓到他的把柄,揶揄起来不遗余力,直把他说得耳根都有点发红。虽然心中好奇,却也识趣地没有多问;这两人就算两相有意,想要修成正果,简直比莫染和夜雪薰的难度还要大,问了徒增烦恼,掺和了可能还弄巧成拙,假装不知、让他们自行处理才是良策。
他悠然给自己斟了盏酒,一下子觉得心情舒畅了许多,也不再纠结于夜雪权到底有多大的野心;再是说得义正辞严、装得讳莫如深,到头来还不是放不下个男人。
——有此软肋在身,他就定然做不出什么偏激出格之事。
“这酒入口虽苦,回味倒还别有意趣。”
夜雪焕饮尽酒液,被苦得龇牙咧嘴,还要昧着良心装潇洒,起身拍了拍夜雪权的肩膀,一语双关地赞道:“皇兄,品味不错。”
夜雪权:“……”
…………
次日,皇帝御驾终于回宫。
从丹麓南城门到皇宫就是一条大直道,车队进城后缓缓向皇宫而去,沿途百姓跪了黑压压的一片,沿路堵得水泄不通,人人都想看一看刚刚凯旋归来的当朝皇帝,哪怕只是车辇中的一个剪影。
当然也有身份特殊的,早就未雨绸缪,选好了最佳观赏位置——比如路遥。
他在梧枝河北岸包了一家三层的酒楼,此时正在顶楼的雅座之中悠闲地嗑瓜子。这个位置已是上城区域,没那么多普通百姓,屋舍开阔,道路也宽,正是最佳的围观角度。窗内挂了纱帘,不直视下方,也算不得失礼。
路遥对于看皇帝完全没有兴趣,他这一年里就是皇帝在丹麓的眼睛,信件往来频繁;夜雪渊出征之前还特地微服到执月楼与他见了一面,可以说是对他极为看重。这位临时上司可比夜雪焕好相处得多,路遥与他的关系也处得不错,并不需要特地凑这个热闹,主要是白婠婠想看她风光无限的未来夫君。
至于这两人是如何搭上的……全丹麓最无良的书商非路遥莫属。
白婠婠虽然参战,但毕竟是女子之身,没有军籍,不能跟着巡游,只能远远看着。若是换在以往,她必要忿忿不平,但如今心中有了目标,倒也不太在意这些,何况这样居高临下地看看楚长越,也不失为一种享受。
帝辇中的皇帝反正看不清,但马背上的楚长越当真是雄姿英发,看得白婠婠心花怒放、两眼发光,趴在窗台上双手支颔,就差没直接丢块手帕到楚长越头上了。
路遥感慨:“想不到堂堂萱蘅郡主,谈起恋爱来也就是个花痴。”
白婠婠哼了一声,路遥又道:“楚长越这家伙无趣得很,亏你想着去泡他。”
“男人嘛,还是老实一点好。”白婠婠也算习惯了路遥那些微妙又奇怪的遣词用句,故作深沉地回道,“你看三哥哥,除了蓝哥哥,还真没人消受得起。再看我表哥,听说当年还是霸王硬上弓,啧啧。”
路遥看了看自己身边的老实男人,又想了想那两对可恶的狗男男,点点头表示深感赞同。
莫妍妍这几日都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早就对表姐夫失去了兴趣,勉为其难跟着出来看了一回,敷衍地夸了几句就又拾起了自己的小话本,随口问道:“那表姐你要成亲了吗?”
“成个屁。”白婠婠一下又蔫了,没好气地回道,“哪有那么容易。”
“谁又容易呢。”路遥一边吐着瓜子皮一边幸灾乐祸,“你看我老板,都把蓝酱宠到天上去了,但要真想娶他过门,还有礼部和御史台两座大山要推。再看你表哥,谁不知道他和暖酱那点奸情,可是只要暖酱还挂着皇籍,他俩就不可能正儿八经地成婚。还有那位肃亲王——堂堂皇族嫡脉,扬言终生不娶,就因为眼瞎?说出去谁信?反正我不信,肯定是心里藏着人……”
“……阿遥。”童玄听他越说越没边,终于忍不住了,“别乱说。”
路遥撇撇嘴,转头又对白婠婠道:“所以啊小姑奶奶,你的事好成得很,就别哭惨了,要哭也是你表哥先哭。”
白婠婠翻了个白眼,也说不清是被安慰了还是被嘲讽了,心里颇不是滋味,闷闷地想了一会儿,小声道:“他们皇家可真麻烦。”
“得天下容易,得人心难啊。”路遥一脸装得一脸深沉,“这可是舆论战,难着呢。不过只要玩得好,再难的事都能发动人民群众的力量帮你解决。”
白婠婠来了兴致,见街上的车队已经走远,便关了窗户,转身坐到路遥身边,笑问:“怎么说?”
路遥见她上了钩,心中窃喜,深吸一口气,滔滔不绝地讲起来:“就说你和楚长越吧。你看,一个是家里受皇族忌惮的权臣外戚之子,一个是坚定保皇的边疆封王之女,人设上这矛盾冲突就立住了啊!这样的两个人,原本互不相识却互有成见……”
白婠婠打断他:“我和长越哪里互有成见了?”
“艺术加工嘛。”路遥一摊手,“矛盾冲突越激烈,反转才能越明显,情节才能越跌宕,观众才能越买账啊!你先别打岔,听我说完。”
“这样的两个人,相逢于敌国战场,不打不相识,从针锋相对到情愫暗生,再到相知相许,一起看遍了战场上的满目疮痍,不忍无辜百姓流离失所,双双抛却身份地位荣华富贵,不顾朝中阻挠家中反对,毅然留守偏远穷苦的战后荒地,帮助流民重建家园,前有困难后无援助,依然乐观向上不离不弃,简直神仙眷侣啊有木有!上至九十九下至刚会走都得看哭啊!全天下人民都要祝福你们啊!”
他嘴皮子动得飞快,几乎连气都没换过一口,白婠婠几次想说话都无从插嘴,目瞪口呆地听他说完,才终于勉强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要把我和长越的事写成话本?”
“官方当然会强调是纯属虚构没有现实原型啦,不过明眼人肯定看得出来,私下里就有了先入为主的看法,以后你们到了西南那边,民众对你们就会有天然好感,很多事就好办多啦。”
路遥激动地拍着软椅扶手,“你俩的事现在还没什么人知道,先把西皮组起来,等以后公开了,那就是蒸煮发糖,多少人都得跪着嗑,哭着喊着求你俩在一起啊!”
童玄在他身后默默捂住了脸。
白婠婠其实大半都听不懂,但这并不妨碍她提出质疑:“你的意思我大概明白,但重央普通百姓中识字者不足百之一二,西南小国就更是不通教化,你就算写出来,又有多少人能看?”
“话本只是基础中的基础啊。”路遥掰着手指一条条给她解释,“话本出来之后,就可以改编成绘本图册、说书评段、戏园曲目,那是一整条产业链啊!你看漠北一战之后,全国是不是都在传你表哥表嫂平定漠北的光辉事迹?他俩人望是不是高了很多?这就是人民群众的力量啊!”
“漠北那段都传了三年多了,人民群众早就审美疲劳了;西南这边刚打完,大家都嗷嗷待哺等着新故事呢,只要一出肯定红遍大江南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