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雪焕缓缓吐出一口气,强压着心中燥意,淡淡说道:“父皇说儿臣从未离开过母后的庇护,儿臣无法反驳。说蓝儿是母后的棋子,儿臣也只能认。但儿臣想请父皇弄清楚一件事。”
“儿臣不要皇位,并非是因为蓝儿。”
他上前几步,站到了龙榻跟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夜雪极,“儿臣知晓,身在皇位必有诸多无奈,许多事都是身不由己。儿臣自知不才,不敢妄论父皇的为君之道,更不敢断言自己能比父皇做得更好,所以儿臣情愿知难而退,免得将来被迫做了什么后悔终生的选择,还只能安慰自己这是对的,是为了大统大义,是为了天下苍生。”
他意有所指地看了南宫雅瑜一眼,嘴角勾起了锋利的弧度,“儿臣只是不想……变成父皇这样的人渣。”
南宫雅瑜轻笑出声,夜雪极瞪圆了浑浊的双眼怒视着他,浑身发着抖,却没有力气斥责他出言不逊。
陈悭尖声喝道:“三殿下,请您注意言辞!”
“父皇方才说儿臣口中无半句真话,那儿臣就与父皇说一说心里话。”
夜雪焕无视了这老太监,铿锵有力地说道:“儿臣在西北戍边九年有余,从未让边蛮踏入国境一步;自接帅印以来,一直严束军纪、苛惩贪腐,从不滥权欺民,从不骄奢淫逸。儿臣上无愧于祖宗遗训,下无愧于苍生百姓,唯一的一点执念,也不过是想和蓝儿长相厮守。敢问父皇,这天下间,谁有资格对我说个不字?!”
“儿臣可以破坏父皇的计划,也同样不惧母后的局!”他微眯着一双明锐的凤目,语气并不激昂,可字字句句都如同利箭一般直刺人心,“没有人可以动我的蓝儿,便是母后也不可以!”
夜雪极咧开嘴无声地笑着,对他嗤之以鼻。
“陛下如今再提楚姐姐,有何意义呢?”南宫雅瑜悠然呷了口茶,清雅的嗓音在这剑拔弩张的气氛里反而显得十分突兀,“陛下不过是因为对楚姐姐有愧,才会与她有此一诺,何必说得好像是给了容采多大的恩惠一般。”
“容采心中有所求,亦有所不齿,所以他敢拼敢赌、敢抢敢争。陛下呢?”她抬眼看着皇帝,缓缓笑开,“容采敢说自己无愧于天地,陛下敢吗?”
皇帝脸色微变,恨恨地盯着她,如同一条离水将死的白鱼,嘴巴费力地开合,却依旧发不出声音。
“陛下自然是不敢的。”南宫雅瑜的笑意愈发浓烈,“毕竟当年,文……”
“你住口!”
夜雪极怒目圆瞪,生生吐出一口紫黑的淤血来,这才终于吼出了声。陈悭忙拿帕子给他擦拭血污,急得手足无措,奔出去喊太医。
南宫雅瑜也不拦他,淡声说道:“臣妾也不想提这些陈年旧事来让陛下伤心,只是好教陛下知晓,就算是只兔子,被踩疼了尾巴,那也是要咬人的。”
她看似是在拿夜雪焕说事,其实又何尝不是在说她自己——皇帝连她唯一的嫡子都想杀,那他们之间便再无情分可言了。
“你……你们……都给朕滚!”
南宫雅瑜闻言起身,走之前还要落井下石:“在臣妾看来,陛下的皇子们都是好孩子,夜雪氏的江山必能安稳繁荣。所以……陛下就安心地上路吧。”
夜雪极已经出气多进气少,仰面躺在床上,似乎又昏了过去。陈悭领着一群太医匆忙入内,转眼就把龙榻团团围住;南宫雅瑜看也不看,漠然往殿外走去。
夜雪焕跟在她身后,从几个太医挤挤挨挨的脑袋之间最后看了皇帝一眼——那眼角处如蛛网般爬开的皱纹之间,竟隐有泪痕。
他其实隐约能明白南宫雅瑜那个未说完的“文”字所指为何。
所有后妃之中,诞下皇嗣的只有五个,其中四个都出自权臣家族,唯有夜雪权的母妃文氏只是个身份低微的太医苑女史。如果夜雪极的目的只是利用皇子来反噬各自的母家,以此来削弱外戚、巩固皇权,那文妃就该像其他低位的嫔妃一样,无法诞下子嗣。
文妃去世时,夜雪焕甚至都还没出生,夜雪权自小就与他一道在楚后膝下长大。宫里的老太监宫婢都极少提及文妃,夜雪权年幼时还会拉着楚后问一问,稍稍年长后就再不提起,仿佛这个人就从未曾存在过。
南宫雅瑜能用文妃来刺激夜雪极,说明文妃于他而言的确是特殊的存在,更是他心中永远的痛,否则文妃不至于成为一个禁词,夜雪权也没这个殊荣由皇后来抚养。
这当中很可能还有一段深宫秘辛,只是如今谁也不会知晓了。
夜雪权此次会参与其中,只怕也并非事出无因;皇帝会落到如此境地,也很有可能还有他一份功劳。
堂堂帝王,膝下的皇子个个恨他,何其悲哀。
南宫雅瑜出了内殿,夜雪薰立时便上前扶住了她,又朝她身后的夜雪焕眨了眨眼。
夜雪焕视而不见,心想一会儿必要把这小子抓去问问,究竟是和皇帝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言论,才能把他和夜雪渊都衬托成“大孝子”。
“陛下刚醒,尚需静养,莫要打扰他休息了。”南宫雅瑜抚着眉心,方才那三言两语把皇帝气到吐血的架势荡然无存,全然一副弱不禁风的病弱模样,“本宫也乏了,今日就先散了吧。”
一旁的小太监替她出去传了话,门外的嫔妃纷纷称是退去,唯有小楚妃恨得牙都痒痒。皇帝昏迷期间一直是她在照顾,好不容易醒过来,居然又被气晕了,她的五皇子连面都未能见上一面。
夜雪镜才是吓得六神无主,他年岁尚小,与皇帝、与上面四个皇兄都不很亲近,那些朝堂和后宫里的凶险龌龊都还没有展现在他面前,还天真地以为皇宫是天下间最安全之处。陡然间一场宫变,宫里头死伤成片,皇帝垂死之际,他的皇兄们没有任何忧虑着急,夜雪权和夜雪薰冷漠麻木,夜雪渊在里头大吼大叫,等轮到夜雪焕进去,又换成皇帝在里头大吼大叫,哪里有半点父子之情。
这是他人生里第一次接触到所谓的人情冷暖,可他并不懂得其中的因果和是非,只觉得无比害怕;一听南宫雅瑜说可以走了,立马就拖着他母妃想要离开,根本也不敢去看他父皇。小楚妃着实恨铁不成钢,却也别无他法,给南宫雅瑜行过礼之后,不甘不愿地带着夜雪镜回去了。
南宫雅瑜喊了夜雪渊和夜雪焕去自己的青璇殿用午膳,大致与他们交代了太医先前的判断,并告知这诏书一共四份,她手里一份,夜雪渊和夜雪焕各一份,还有一份在皇帝自己那里,是要留在百官面前宣读的。
他谁也不信任,也自知自己不被信任,所以才一式四份,好让所有人都放心。
夜雪焕心中有数,南宫雅瑜一直在内冷眼旁观,几个皇子与皇帝说了些什么,她都一清二楚;尤其是当日御书房里的详情,她应该也已经猜到了七七八八。只是到底还要给皇帝留几分颜面,有些事她必然不会说出来,他二人也都识趣地不过问,何况其实也不感兴趣。
皇帝既已留了诏书,接下来的事就都好办了。午膳之后,夜雪渊先行离去,夜雪焕把夜雪薰喊到一边,问他究竟与皇帝说了什么。
夜雪薰耸耸肩道:“还能说什么。我祝他早日康复,他非要说我心里在咒他早死,那我只好祝他一路走好了呗。”
夜雪焕:“……”
真不愧是南宫雅瑜生出来的嫡子。
回到荧煌殿,就见蓝祈正坐在书案边,手里捧着药碗,虽是凑在嘴边,却明显在走神,好半天也没喝进去一口。夜雪焕刻意放轻脚步,无声地遣退内侍,一点点靠近过去,蓝祈竟也未曾察觉。
“在想什么?”
略带调笑的低沉嗓音冷不防响起,蓝祈猛然回神,险些把药碗都打翻了,还是夜雪焕从身后扶住了他的手。
蓝祈回头看着他,眼中满是问询之色。
夜雪焕当然知道他方才出神都在想些什么,也知道他想问什么,可他偏就不想回答。瞥了眼碗中剩余的一点药汤,故作不悦道:“喝个药这么不乖。非要等我回来喂你?”
蓝祈还没来得及辩解,夜雪焕就将药汤一口含了,捏过他的下巴,嘴对嘴地哺了进来。
他有些讶异,在夜雪焕身边这么久,不是生病就是进补,其实就没断过药,但夜雪焕从未像现在这样喂药给他——至少在他清醒的时候没有过。刚从太微殿回来就行为有异,必是心情不佳;蓝祈也不想着问了,乖乖咽下药汤,又将满是苦味的舌尖伸过去,任由他轻轻舔咬吮吸。
夜雪焕感觉到他的主动,却反而放开了他,装模作样地蹙眉抱怨:“太苦了。”
蓝祈双颊微红,从案上的小碟里取了块糖放入口中,嘟起嘴示意他来亲。夜雪焕笑着在他鼻尖上啃了一口,继而含住他的唇瓣,舌尖探进去舔*翻搅,时不时把糖卷入自己口中,再重新哺喂给他。
一块糖在两人唇齿间递来递去,逐渐化开成甜腻的津浆,把四片唇瓣都染得湿漉漉、亮晶晶的,黏黏糊糊地贴在一起,盖去了先前残留的苦味,也抚平了夜雪焕心中的焦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