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恬并未犹豫,轻笑道:“我叫玉恬。玉石之玉,恬静之恬。”
夜雪渊定定地看着她,手掌覆到她在寒风中吹得冰冷的脸颊上,感受着那种细腻光润的触感,又道:“我想看看你原本的模样。”
“……这一时倒还改不过来。”玉恬饶有兴致地歪了歪头,“若是我原本的样貌不如现在这副皮囊呢?”
她与夜雪渊相处五年,看到的都是他最真实、最无防备的模样;刘霆为了架空他,本就不让他接触权臣,所以他的好恶其实很简单,不爱应酬往来,也不喜逢迎策对,没有太深的心机,却也无甚真正可用之人。
他如今能依靠的只有一个夜雪焕,又怕夜雪焕会成为第二个刘霆,想要拉拢属于自己的心腹,就只有放下身段,去做一些他从前不屑于做的事。
所以玉恬见他态度如此平和,只当他是在怀柔自己,心中微觉刺痛;可那种生涩的示好又让她没由来觉得可爱,忍不住就想调戏两句。
夜雪渊却答道:“无论你是何模样,都是我的妻……永远都是。”
玉恬彻彻底底地愣住了。她神色复杂地看着眼前的男人,可他脸上却只有连日来堆积出的疲惫落寞,似乎已经无力再质问她任何一件事。
“母妃明日便要入殓,你今晚陪我守夜吧。”夜雪渊的声音略带颤抖,深沉的目光里透着某种极力掩藏的不安和期待,“当着母妃的面,我们把事情都说清楚。”
玉恬深深叹了口气,嘴角带起了一抹苦笑。她本该是世上最擅长欺骗和谎言的人,若当真有心欺瞒,如今之事倒反而简单得多了。可不知为何,一迎上那双琉璃色的眼眸,她竟会觉得愧疚心虚,无法再心安理得地欺瞒于他。
她开始明白,为何蓝祈那样一个本该无情无欲的金睛会沦陷得如此彻底;或许他们夜雪氏的人当真是天生的征服者,就是有这样的魅力和气魄,会让人不自觉地凝望和追随。
她半开玩笑地说道:“我尽数告知于你,你又打算如何处置我?”
夜雪渊不答,伸手揽过她的后腰,把她往怀里带了带,在她眉上那两粒鲜红的朱砂之间轻轻落下了一个吻。
“我不管你从前是何身份、有何目的,你如今都是我的妻,是真正应当属于我的人。”他低声说道,“我只要你如你自己所言,一心向着我、念着我,永远……不要背叛我。”
“我只问你……我能信你么?”
温热柔软的触感只在额间残留了片刻,转眼又被风雪吹得更加寒凉,使得这个浅浅的亲吻带上了些许刺痛,缱绻得恍如错觉。并非是多么出格的举动,五年夫妻,又有什么事没做过;然而与往日不同的是,这一吻不是给了那个郁斐华的皮囊,而是真真正正地落在了她玉恬的眉间。
她不曾想到,在一切谎言被揭开之后,他们反而可以贴得更亲更近。
她能成为金羽,绝不仅仅是因为那身精绝的魅术和蛊术,更不是因为她是玉氏嫡系子弟;她合该与蓝祈一样机敏睿智,有着自主判断和行动的权限,却只被当做一个生育工具,被刘霆和玉氏两头利用。所以在最开始时,她的确不是为了夜雪渊,也不是为了追求最大利益,不过是因为愤懑不甘、怀才不遇,才想要开拓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
当初的傲慢叛逆已经逐渐褪去,利用她的人也已经委顿凋零,可眼前这个男人却依然需要她。
——她喜欢这种被信任和依赖的感觉,也喜欢眼前这个外冷内热的男人。
“你当然可以信我。”她踮起脚尖,凑到夜雪渊耳边轻声说道,“我还可以为你做很多事,你可以成为一个千秋万代都认可的好皇帝……只要你信我。”
“……好。”夜雪渊握着她的手,郑重说道,“我信你……恬儿。”
…………
又过了十余日,便到了小年夜。
丹麓迎来了一年里最为寒冷的时节,一连数日都大雪不停,厚重的积雪把整个皇城里的金瓦红墙都染成了一片生冷的银白,像是在映衬着宫里这肃杀沉重的气氛,又像是在无言地预示着某种即将到来的惨事。
皇帝的情况依旧没有好转,夜雪焕一直在代政,上上下下的朝臣看在眼里,再迟钝的人都该看出些端倪来了。而事实上,夜雪焕自己有意让权,处理的都只是日常事务,真正的善后处理工作基本都在夜雪渊手里。
夜雪渊也是个狠角色,从前被刘霆压制着,无甚发挥余地;如今终于得以自立,下手竟丝毫不拖泥带水,通过夜雪焕向定南王借了人手,军中的几个刺头说扣押就扣押,稍有不服的都一顿好打,几次杀鸡儆猴下来,整个南境很快就老实了。
夜雪焕南巡时已经狠狠整治过一通,云水关又被南府把持,南境官圈就是想反抗也拿不出太大的力量来。太子自己与刘家翻了脸,要清洗残留势力;哪怕他眼下尚且势单力薄,但刘家已经树倒猢狲散,除非是最忠实的拥趸,否则也没什么反抗的必要,赶紧倒戈投诚才是自保良策。
眼见着刘家就要被连根拔起,楚家和南宫家都有些坐不住了。然而楚悦之到现在都还没能回到丹麓,被连日大雪困在途中,也不知何时才能再度启程。至于南宫家就更加无奈,夜雪薰分明只是擦破了点皮,却硬要说自己是伤员,躲在寝宫里装虚弱;莫染这个北府世子明目张胆地留宿宫内,两人成日里胡天胡地你侬我侬,简直没眼看。
皇帝反正昏迷不醒,南宫雅瑜也一味纵容,南宫家便是想为自家皇子造势都无颜开口。
朝中暂时稳定,只有太医苑成了一锅热蚂蚁。夜雪焕每日早晚去请安,几个老太医就明里暗里地汇报请示,一个个唉声叹气愁眉苦脸,额上的褶子都深了好几分。
夜雪焕也看得出皇帝已是强弩之末,再拖下去只怕也无力回天,这日清早与南宫雅瑜商议之后,便让太医调整了用药,转头就叫上了夜雪渊,又秘密将左相卢秋延与兵部尚书冯以征喊去了御书房。
刘霆伏诛,卢秋延自然就要接替右相之位,只是宫中情况未定,尚未正式定职。至于这空出来的左相——冯以征自己也已经明白了。
冯以征本是楚家的门卿,但此人颇有胸怀,更有远见,早几年就借着楚家的门路默默转投了夜雪焕。
两人平时从不公开接触,一些装模作样的寒暄往来都是通过楚家。夜雪焕自己无意继位,却要把势力根植于朝中,同时还要让权给夜雪渊,就必须有一个身居高位的心腹来两相权衡。
卢秋延虽有才干,但为人太有主见,以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为第一目标,始终不能完全为他所用。何况他还要通过左相之位来掣肘御史台那群脑筋不转弯的老御史,不说控制御史台为他说话,但至少要在该闭嘴的时候闭嘴;在这方面,卢秋延未必会站在他这一边。
这番密谈实际上就是讨论皇帝的后事和新帝继位后的权利分割。夜雪渊会坐上皇位,但朝中还有相当的分量在夜雪焕手中,也算是他二人未来君臣关系的某种平衡。卢秋延和冯以征都未觉意外,谈话进行得十分顺利。
到了第二日清晨,皇帝终于醒了。夜雪焕大早收到消息,匆匆赶去太微殿,正好在途中碰上了从东宫过来的夜雪渊和玉恬。
刘妃孝期未满,这两人虽未穿缟衣,却也都一身素白,绣图滚边暗纹一应没有,惨淡得活像是来奔丧送葬的。
——真要论起来,其实倒也无甚差别。
太微殿门前聚集了一堆嫔妃,按照位份大小,规规矩矩地候着。
夜雪极一向对后宫不甚上心,三宫六院虽也不少,但真正临幸过的屈指可数,膝下统共就五个皇子,其余嫔妃一无所出,真说不好是哪里出了问题。
这群后妃早就没了指望,以至于皇帝从连日昏迷中醒来,她们也只是出于礼法才来候着,看到两名皇子前来,默默让开了一条路,一个个的都很麻木。
夜雪薰的寝宫离得最近,所以也来得最早,但明显是一脸没睡醒的样子,也不知是不是昨晚和莫染胡闹太久。夜雪权也已经到了,但腿伤未愈,坐在殿内一角,脸上波澜不惊。小楚妃领着夜雪镜站在另一边,眉间的燥意根本都掩盖不住。
她在皇帝榻前照顾了十余日,好不容易盼到他醒转,还没能诉一诉自己连日来的担忧辛劳,一直告病的南宫雅瑜就款款而来,直接把她赶出了内殿;要不是看在五皇子的面上,只怕都要让她去外面和其他嫔妃一道站在冰天雪地里候着了。
皇帝尚未完全回复意识,太医都在忙进忙出,内殿里只有一个南宫雅瑜,其他谁也不让进去。
等到皇帝总算清醒,第一个叫进去回话的却是夜雪权。当日御书房里必有猫腻,夜雪权一直缄口不言,皇帝刚刚清醒就喊他进去,明显是要串口供了。
夜雪权没过多久就从内殿出来,被颜吾搀扶着,脸上依旧是淡淡的微笑,涣散的瞳孔愈发黑沉,看不出一点情绪。
随后进去的是夜雪薰,一脸索然地进去,又一脸索然地出来,浑然无谓,仿佛里面躺的不是他亲爹,而是个从未谋面的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