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登基后更是锋芒毕露,不仅刘家被诛族,相关人员全部锒铛入狱,还有一批出逃海外的也在紧急追捕,甚至还落了一道圣旨去南荒矿场,把刘贤直接砍了,足可见他对刘家的怨恨之深。据说行刑当日,刘府之内血流成河,周围几条街巷都弥漫着血腥气,几日都无人愿意靠近。
如此狠厉果决的处置的确与他以往判若两人,倒真有了些深藏不露的味道;夜雪焕也不像许多人设想的那样干涉朝政,但只要他尚在城中,就足以镇住场面,给夜雪渊足够的时间收拾朝局,也给路遥足够的时间为他造势。
路遥在这方面当真是个鬼才,他并未宣扬新帝有多仁德贤明,而是在官圈中默默散播了许多阴谋论;此次宫变本就有许多不能见光之事,关键情形都交代得不明不白,东宫和御书房里的详情一应不曾公开,先帝的遗诏更是莫名其妙,赐军权给别的皇子,等同于是分散新帝的权威,不仅是挑拨未来的君臣关系,甚至有可能动摇整个重央的根基,没有哪个神志正常的皇帝会留下如此遗诏。
——要么是新帝与荣亲王商议好的利益分割,要么是先帝临死前的报复,要么是两者皆有。
路遥私下里到处散播小道消息,明面上却与夜雪焕口径一致,无论多少好处都不肯透露一丝一毫,更加显得欲盖弥彰,很快就勾勒出了一对狼狈为奸、各取所需的新帝和亲王的组合,好像他们真的借了宫变之机坐收渔利,逼得垂死的先帝立下遗诏,他二人皆大欢喜。
朝臣之中亦有人了解些内情,知道先帝虽然一直也都只是苟延残喘,但最后要了他的命的,却是一剂在新帝和荣亲王共同授意下的猛药。再结合先帝弥留之际的众生百态,怕是如今的太后和几位亲王都有参与。
这种谣传实在太让人不寒而栗,新帝的形象也一下子就阴暗了起来;可这种形象才反而该是帝王之相,反而令人信服。而荣亲王的形象就更加深沉,似乎他的野心都已经凌驾于皇位之上,反而让人觉得他不要皇位也在情理之中,而蓝祈不过是他打出来的一个幌子。
世人多愚昧,似乎总觉得只有足够复杂、足够骇人的才是真相;所有能看到的似乎都只是表象,而那些不能说出来的才是真相。要人相信一个人是好人总是很难,但要人觉得这些“好人”都是别有用心却总是很容易;从宫变到国丧再到新帝登基,真相似乎变得扑朔迷离,却反而让朝臣都接受了现状,短短小半月就安分了下来。
夜雪渊原还有些想不通路遥为何能得夜雪焕重用,只单纯当他是一条人脉,如今终于发现自己是歪打正着,挖了一块宝藏到手,也不知能给他省多少功夫。
到了正月末,天气逐渐转暖,银龙山脉有了化雪的迹象,太常寺开始着手准备封禅大典,楚悦之也终于从风雪中脱困,回到了丹麓城。
整个正月里,他不知给楚长越发了多少急信,全都石沉大海。楚长越就是铁了心不回复,亲爹回城也不去接,也不回楚家的昌国公府,赖在百荇园里不肯走。
夜雪焕封了亲王,官邸便要按照亲王的规制重新修缮,如今暂住在百荇园。他知道楚悦之今日回城,一早推了所有拜谒邀约,和楚长越一起候着。
楚悦之果然一进城就直奔着百荇园而来。
此时在百荇园门口,楚悦之和楚夫人都一脸煞气,高迁面含微笑地把两人迎了进去,就见夜雪焕坐在正厅里,好整以暇地饮茶;楚长越则在一边负手抱胸,眼神故意瞥向另一边,看都不想看他爹娘一眼。
“你简直荒唐!”
楚悦之也没空理会楚长越,上来就指着夜雪焕的鼻子痛骂,“为了一个男宠,你连轻重都分不清了吗?!”
“舅舅,慎言。”夜雪焕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本王不过是按先帝遗诏行事,荒唐在何处?”
楚悦之一听“本王”二字,怒极反笑:“好,你倒还和我摆起架子来了!”
楚夫人阴阳怪气地帮腔:“你倒是翅膀硬了,也不想想是谁给了你如今所成!若不是楚家……”
“娘!”
楚长越再是不想理他爹娘,此时也忍不住出声喝止,生怕楚夫人真的触到逆鳞。
“你给我闭嘴!”楚夫人转头瞪了他一眼,“回头再收拾你。”
这夫妻二人都是一般的火爆脾气,生了两个儿子却都是谦谨和煦的好性子。
楚长越一反常态地对他娘亲翻了个白眼,由得她自讨苦吃。
夜雪焕嗤笑,夜雪极临死前说他不过是靠着楚后的庇佑和他自己的纵容,楚夫人又说他不过是靠着楚家的一力相帮;敢情他这些年在西北都是混吃等死,都在等别人送他青云直上。
他虽不屑于标榜自己,但也无法接受多年出生入死的艰辛被人如此轻慢,说得不值一提。
“舅母想要翻旧账,那我们就好好翻一翻旧账。”夜雪焕一字一句道,“楚家若当真一心扶我,当初为何那么急着送楚棠楹入宫?”
楚悦之夫妇都愣住了。
这果真是好旧的一笔账,夜雪焕当年还不到十七岁,他竟是从那时起就已经记恨上了楚家。
“当然舅舅这么做也不错,毕竟我当年在军中隐瞒了身份,指不定哪天就死在前线了。”夜雪焕勾起唇角,阴森森地盯着楚悦之,“但就算等我真的战死了,再送楚棠楹也不迟吧?还是说……舅舅那时已经放弃我了,打算让我死在军中了?”
“胡说八道!”
楚悦之怒不可遏,也不知是因为夜雪焕恶意揣度,还是真的被戳穿了心思。但无论是哪一种,他都的确无法反驳,除了矢口否认、以更凶狠的气势瞪回去之外,竟拿不出一句解释。
楚长越暗暗叹息,从楚家的立场而言,楚悦之给自己多铺一条后路完全无可厚非,他自认为大多数筹码都还押在夜雪焕身上,但对于夜雪焕而言,那就是背叛和放弃。
楚长越至今都记得,楚棠楹入宫的消息传至西北之后,夜雪焕暴怒地砸光了营房里所有可以砸的东西,自己在房里关了一夜,再出来时已经是一脸的云淡风轻,性子里的那些嚣张乖戾仿佛一夜之间消失殆尽。
他也清楚地记得,夜雪焕曾平静地告诉他,会尊重他从今往后的任何选择,哪怕是为了楚家站到他的对立面。
楚悦之大概永远都不会明白,夜雪焕究竟是做下了怎样的觉悟,才能一次次从战场上活着回来的。他早就觉得自己孤立无援,所以只能靠自己拼出一片天下来,否则就算死了都只能是一颗弃子,无人为他惋惜。
从那时起,夜雪焕实际上就已经脱离了楚家的掌控。
他在相当一段时间里变得偏执而疯狂,凭着一股狠劲逼自己迅速强大成熟,所以才赢来了军中的敬佩;而楚悦之却不曾察觉,一直在试图否定他迄今为止的努力,试图把他一切的成就都归功于楚家的相帮。
但楚悦之否定的不仅是夜雪焕,更是一直陪伴和见证他成长的楚长越。
楚家的确可以给他更早入伍的权利,可以给他更多锻炼的机会,可他身上的军功却完全是自己一点一滴挣来的。每次回家,无人关心他是否受伤,无人夸奖他在战场上的英勇,只有无数的提醒和告诫,要他始终不忘自己姓楚,在辅佐夜雪焕的同时,更要保证他始终不会“偏离正轨”。
然而早在很多年前,他就已经和夜雪焕一起“歪”到了另一条路上。他见过了“楚家”这个框架之外的更广阔的天地,明白在家族利益之上还有更重要的原则;尽管这个决断做得艰难,但他仍然想要做他自己认为正确的事。
“……爹,娘。”楚长越深吸了一口气,神色郑重而坚定,“你们这次真的太过了。”
这大概还是楚长越第一次公然反对自己的父母,楚悦之和楚夫人一时都有些吃惊。
“舅母是不是觉得是我与长越破坏了你的好计划?”夜雪焕没等他二人反应过来,嗤笑着接话,“那我不妨告诉舅母,此番若真让舅母成了事,那楚家就完了。”
他盯着楚夫人,毫不掩饰自己的嘲讽,“你在金吾卫里的眼线全都是父皇的人,东宸卫里的那些也早就被父皇策反了,若非是我插手东宫,这些人趁乱杀了皇兄之后,立马就会咬死楚家,你想赖都赖不掉!”
楚夫人的脸白了,楚悦之的脸青了。
夜雪焕见此反应就知楚悦之绝非完全不知情,不过是借着抱病之名半推半就,放任楚夫人去试水,于是故意讥笑道:“父皇不过抛了一个饵,你迫不及待就咬了。舅母,你想学我母后玩弄权术,也该先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
“你……!”
楚夫人怒目圆瞪,心头却忍不住突突直跳,若先帝当真算计至深,此番就算楚家能如愿把夜雪焕扶上皇位,有此铁证在手,他也绝不会放过楚家——或者说,正因为是楚家,他才更会过河拆桥。非是他对楚家有多少怨恨,或是他为人有多绝情,而是身为帝王必须要有的控权手段。
就如同夜雪渊对刘家的处置,无论他原先是怎样的人,这个帝位都会自发地教会给他许多残酷的生存法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