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染转头就走。
楚长越抿着唇,虽然他自己也觉得并无悬念,但看蓝祈真的就这样轻轻松松地在西南督府里逛了一圈,一切巡防于他而言恍若无物,还是觉得不寒而栗。
——如此人物,主动来到夜雪焕身边,真的只是寻求庇护这么简单么?
蓝祈接过童玄手里的外袍,重新穿好。
楚长越和童玄都盯着他,也不知究竟在想什么;夜雪焕负手而立,好整以暇地等他收拾好,目光在他右膝上扫了一下,“让我看看。”
蓝祈的眼神闪了闪,低声道:“没事……”
夜雪焕听他这心虚的口吻就知他没说实话,挑眉道:“怎么,还要我亲自动手不成?”
蓝祈只得弯腰卷起了裤袖。
膝上的伤痂上有些细小的裂纹,露出下面新长出来的细嫩皮肉,薄薄一层,泛着淡淡的肉粉色,距离开裂出血也不过一线之隔。
——要说没事倒也确实没事,但分明是蓝祈自己控制的结果,将将把自己折腾到了极限。
夜雪焕不自觉地蹙了蹙眉头,心中不知为何颇感焦躁,又找不到发难的由头,轻吐了口气,淡淡道:“行了,走吧。”
莫染简直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客栈的,一路上脑子里都在嗡嗡作响,气得快要吐血。
他不过就是那日嘴快,说了些不怎么好听的话,哪晓得居然会被如此针对;也不知是蓝祈太睚眦必报,还是夜雪焕在背后指使。但无论如何,那厮笑得如此肆无忌惮是事实,真是白瞎了和他那么多年交情。
一面忿忿想着,莫雁归已经迎了上来,连连给他使眼色。
莫染正在气头上,没好气地问道:“做什么?眼睛抽筋吗?”
莫雁归噎了一下,后方的夜雪焕悠然笑道:“先还在念叨定南王府那个糕点师傅,这下你有的吃了。”
莫染猛地一惊,这才后知后觉地抬头。
客栈门口停着一辆精致的黑漆沉木马车,除了拉车的四匹骏马格外高大壮硕之外,看起来似乎并无特别之处;但车厢壁上却雕刻着落日晚云图样的暗纹,四个车轱将门口的青石路面都轧出了浅浅的车辙印。周围随侍几个下人打扮的年轻男子,虽然看着随意,但个个眼神凌厉,明显都是侍卫乔装的。
莫染暗道不好,然而此时再要开溜已经晚了。
车帘缓缓掀开,里头下来的少女一身绛色衣裙,如同夜幕降临前的最后一抹晚霞,深沉而明艳。虽是身着华服,却不似寻常千金那样白嫩柔弱,肌肤都是健康的小麦色,一双狭长的柳叶眼中神采飞扬。
她朝夜雪焕缓缓福身,甜甜一笑:“萱蘅见过殿下。”
竟是定南王府的千金,萱蘅郡主白婠婠。
她会出现在这里,夜雪焕一点也不意外,悠然笑道:“想不到会是你亲自过来一趟。”
白婠婠不置可否,依然是一脸甜甜的笑意,伸手示意自己身后的马车:“这里人多眼杂,若是殿下不弃,还请车里一叙。”
夜雪焕欣然点头,侧头捏了捏蓝祈的脸颊,吩咐道:“你和童玄在这儿等我。”
然后便当先上了马车,楚长越则自觉退后两步。白婠婠先与他互相颔首示意,随即那双狭长的柳叶眼就盯向了莫染,笑容越发甜腻。
莫染被她看得浑身发毛,认输一般溜进了车厢。
白婠婠又看向了蓝祈。虽然不知这少年是谁,但看夜雪焕与他举止亲昵,目光微闪,也朝他欠了欠身。蓝祈回了一礼,童玄跟在他身后,也对着白婠婠俯首一揖。
白婠婠见童玄居然自觉站在他身后,便是把他的地位摆在自己之前,心里更觉诧异,脸上却没表现出来,笑了笑便也钻进了车厢。
定南王府的马车外层虽是沉木,里头却是实打实的精铁,中间还紧紧地压着一层棉絮,刀枪不入,隔热隔音。只是车身沉重,这才需要四驾高头骏马,车轱还时常压坏路面。
莫染一见白婠婠上来,立刻头疼道:“话说在前头,我不跟你回定南王府。”
白婠婠一脸的不以为然,提着裙子在车厢里坐下,这才开口道:“表哥这就过分了。初九就是母妃的寿辰,去年就说好了的,怎能说不来就不来呢?母妃会伤心的。”
定南王妃就是莫染的姑母,延北王的胞妹。她早年除了白婠婠一直无所出,直到前几年才总算中年得子,如今也不过还是在王府后花园玩泥巴的年纪,是以这么多年一直把莫染当自己亲生儿子疼着。
南北两府虽然天南地北,但这位姑母的爱却能绵延数千里而不绝,简直让莫染不能呼吸。
莫染嘴硬道:“事急从权。姑母会体谅我的。”
白婠婠叹了口气:“原还以为传信到丹麓,表哥便能一并收到,哪晓得还是错过了;这会儿只怕各方的客人们都快到王府了。母妃就盼着表哥呢,表哥怎好教她老人家失望呢?”
她说话带着些南方口音,语调又拖又慢,声音又嗲又甜,还颇有几分拿腔拿调,做足了王府千金的气派,可偏偏就不觉得俗媚造作,眼波流转之间,反倒有一股子少女的娇憨可爱。
虽然看上去人畜无害,但这位萱蘅郡主却是全重央都知晓的铁娘子,从小就在落霞关上打野雁,十五岁开始跟着定南王扫荡南荒,到如今已是十八芳龄,待嫁闺中,求娶之人能绕定南王府三大圈。可惜她志不在此,一个也看不上。
夜雪焕心中暗笑,把白婠婠派出来抓莫染,定南王妃这次也是铁了心了。
莫染破罐子破摔,两手一摊道:“反正你也打不过我,我不去你能怎的?”
白婠婠嘟了嘟嘴,盯着莫染看了一会儿,又把他盯得头皮发麻,这才说道:“母妃寿辰,连皇家都很重视,特地让四殿下来贺寿呢!”
“四殿下”三个字咬得特别重,莫染顿时就噎住了。
白婠婠继续掰着指头数:“定南王府难得开办盛宴,好多人都要来呢。我出来之前就到了好多啦,周侯爷和雷小公爷一早就到了。”
莫染脸黑了。
“南宫家的几位公子也都来了,还是大公子带的队呢。”
莫染:“……”
“还有梁将军啦,魏将军啦……”
听到“魏将军”三个字,莫染终于忍不住了:“行了行了我去还不成么?!”
夜雪焕也终于忍不住,噗地一声笑了出来。白婠婠果然有备而来,有恃无恐。
“那表哥今日就随我走吧。”白婠婠听他松口,立刻顺杆而上,一点拖延的借口都不给留,“王府里随时都备着呢,表哥去个人就成了。”
莫染:“……”
“行了,你今日便出发吧。”看戏看到现在,夜雪焕终于开了口,“省得总被蓝儿戏弄。”
莫染咬牙切齿道:“你他妈真有脸说。”
夜雪焕摆了摆手,径自下了车。
莫染追出来,刚欲说话,被夜雪焕打断:“行了。莫王妃心疼你,不让你蹚我这趟浑水,把暖闻都捆去了,想必也是你父王的主意。你也别教家里为难,寿宴之后老老实实陪暖闻回北境去,南巡之事就别管了。”
莫染被他一通抢白,心中颇觉不是滋味,又听夜雪焕笑道:“南北两府向来不问宫中之事,多年来皆是如此,你何必非要做这个出头鸟,非要站个队给别人看?”
他倒是说得轻巧,好像这南巡一事就是一场春游,湖光山色,风月无边。
但莫染也委实无奈。
南北两府各自在边关拥兵,筑造了重央边境的铜墙铁壁,历代都是皇族最坚实的倚仗。
边疆封王,原该是有各式各样的狼子野心,奈何南北两府向来不问朝事。宫中的龙椅是谁坐着,和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至于争储夺权这种事,更是避之不及。反正无论是谁最后入主皇位,他们的地位都不会变,没必要卷入这些盘根错节的皇权争端中去。
虽然南北相隔,但神交已久,终于在这一代结了姻亲,之后更是携手坐在朝堂之外,任他风起云涌,我自岿然不动。
此番南巡本就是夜雪焕与刘家的暗斗,换而言之就是三皇子与太子的争端,南北两府自然碰都不会碰,更不会让莫染掺和。若非是之前收到了云雀的消息,夜雪焕也不会让莫染跟着;原就在想南巡之前打发他走,白婠婠也算来得及时。
莫染却不领情,恨恨道:“我便是站了队又如何?”
夜雪焕摇头失笑:“你要站也该站暖闻,站我作甚。再说就算真的要站,也得等你把头衔里的‘世子’二字摘了再说。”
莫染说不出话来,虽知他是好意,顾及着南北两府的立场,但就是看不得他这副只身犯险还一脸光风霁月的嚣张模样。
他越想越气,一跺脚道:“笑笑笑!到时候让刘家阴了,我看你还笑得出来!”
说完就一头钻进了马车。倒是白婠婠又走了出来,略带歉意地又福了福身。
夜雪焕道:“我尚有他事在身,不能亲自替王妃贺寿,过两日便差人备礼送去王府,也烦你替我向定南王和王妃问个好。”
白婠婠眼中晶亮亮的,笑着回道:“殿下有心了。流鸢替父王和母妃谢过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