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雪焕有心厚待于他,但有南巡的准备事宜在身,委实无暇玩乐,除了除夕晚上吃了顿还能算是年饭的年饭,根本没有任何庆祝活动。若不是右陵城内年味浓厚,宅子里的下人也算机灵,贴了新桃、挂了红笼、点了爆竹,这本就冷清的小院只怕都要与世隔绝了。
蓝祈其实不甚在意,他身为密探,从来就没有“过节”的概念;上元灯会这种听起来就很纸醉金迷的场面,也只存在于那些遥远又模糊的记忆里。
所以当夜雪焕牵着他的手穿梭在人潮之中时,他甚至觉得很不真实。
右陵花市的灯会自然热闹非凡,一整条街上从树枝到屋檐,但凡能挂的地方全都挂满了花灯,形形色色,绿绿红红,光怪陆离。两旁的店铺全把摊子摆到了路上,原本宽阔的街道变得挤挤挨挨,呼吸间都是一股子湿热的人味。各式各样的欢声笑语和叫卖吆喝直冲云霄,哪怕是并肩站在一处,说话也得用喊的。
据说今晚交更时还会放烟花,那才是灯会的重头戏。
哪怕是政敌的地盘,看到这样歌舞升平、国泰民安的景象,夜雪焕也不禁倍感欣慰,随着人群信步而行,时不时还要停下来看看街边那些明显不会入他眼的小玩意儿,兴致愈发盎然。
但他手里的蓝祈却越来越不自在。
人群是他最好的掩护,但那也仅限于是任务和逃亡期间。过于灵敏的五感此时变得极其多余,他能听清身边的每一声家长里短、打情骂俏,鼻子里充斥着各种食物的味道,混杂着男人的汗臭体味和女人的胭脂粉香,恶心得直想吐。更不提四周无孔不入的杂乱气息,细微的恶意如同针尖,时不时地就会扎到他身上,一阵一阵地泛着恶寒。
三皇子说是微服,但这个“微”的定义和常人肯定是不一样的。头上是暗金发冠,一身暗红锦缎配上黑色狐氅,腰间一条三指宽的羊脂玉带,下悬一串色泽鲜亮的南珠,就差没把“我有钱”三个字写在脸上。
自己高调就算了,非把蓝祈也打扮得花枝招展,鲜红的狐裘披风下是一身月白锦缎,发带尾稍系着两枚珊瑚玉环,一边走一边在后腰处跳来跳去,活像是个出来卖的。
蓝祈已经不着痕迹地挥开了好几个想要去掏三皇子衣袋的扒手,也躲开了好几个试图摸他腰腿屁股的狼爪,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与旁人有肢体接触,只感觉身心俱疲。
同样不喜欢这种场合的还有童玄,他对于人群中的恶意同样敏感,而这些恶意无疑都被他无限放大,仿佛每一个与三皇子擦肩而过的人都有可能从衣袖里拔出刀子来行刺。
楚长越看他那副紧张的模样,颇觉同情,同时又有点好笑,也不知是谁比较像个操碎了心的老妈子。
三皇子却似乎对他们几个的心思浑然不觉,也不知是真的兴致太高,还是对自己的亲信太过放心。
逛了大半夜,街上的人只见多不见少,怕是都冲着最后的烟花来的。夜雪焕从街头逛到街尾,终于大发慈悲,决定歇一歇脚,坐在了一家食铺里,打算吃一碗元宵,也算是把这上元节过完整了。
西南一带的百花酿最为出名,元宵也别具特色,配上百花酒酿,再撒一把晒干的玫瑰碎瓣,香甜醇美。食铺老板是个有眼力劲的,见他们四个人衣着气质就知非富即贵,十分狗腿地送了一碟白蓉糕。
童玄对食物向来毫无要求,陪着吃了一碗;楚长越陶醉地吃了两碗,看样子还能继续吃下去;夜雪焕不喜甜食,只象征性地尝了一口,唯有蓝祈一口不动。
夜雪焕诧异道:“不是喜欢甜食么?怎的不吃?”
蓝祈答道:“我不能碰酒,会麻痹神经,影响注意力。”
夜雪焕失笑:“这是酒酿,算不得酒。”
蓝祈仍是摇头。
夜雪焕见他坚持,也不勉强,但上元的传统总还是要遵循,给他换了一碗普通的芝麻元宵。
蓝祈谢过,这才慢慢吞吞地吃了起来。
“据说颐国那边的餐食都是酒肉居多,吃法豪迈,怎的你却是个如此斯文的吃相?”
夜雪焕垂眼看着他,似笑非笑,“之前就想说,你这长相实在不像颐国人,也没什么西南一带的口音。这般清秀,倒像是江东那边出来的书香门第。”
蓝祈的手顿了顿,淡淡说道:“我原就是重央人,六岁时父母离世,就被人贩子拐去了。云雀的密探几乎都是孤儿,无依无靠,才好教他们放心使用。”
一番话说得毫无波澜,却反而教人心里不是滋味。
楚长越一勺酒酿到了嘴边,吃也不是放也不是,莫名地尴尬。
夜雪焕伸手抚着他的发顶,轻声问道:“六岁之前呢?”
蓝祈低着头,眼色黯淡得仿佛一眨眼就会失去神采,满街的灯火映亮了他鲜艳的红衣,却似乎一点也映不进那颗千般玲珑的心里。
“我……没什么印象了。”
楚长越和童玄对视一眼,彼此看出了对方眼中的难色。
哪怕他们一直没有放松戒备,这种沉重的话题也足以让他们不安。自小的教养让楚长越发自内心地觉得应该出言安慰两句,但看蓝祈那清淡的神色,又觉得安慰这种不值钱的东西于他而言纯属徒然,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但夜雪焕显然没有这些纠结的心思,笑着问道:“我倒很好奇,什么样的人贩子会给云雀提供人口资源。”
蓝祈答道:“这方面是由心部负责,我不清楚,但据说是有固定的来源。”
虽然是个很煞风景的问题,却让他一下子就从低落的情绪里抽离了出来。
夜雪焕嗯了一声,凤目里倒映着明灭的灯火,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原本抚着蓝祈发顶的手滑了下来,绞了一绺发丝在指间把玩。
蓝祈被他玩得没了吃东西的心思,几人便起身离去。
此时夜已至深,烟花盛会即将开始,所有人都开始往街口挤。蓝祈有些心不在焉,随着人群慢慢向前,丝毫没有注意到夜雪焕灵巧穿梭的身形,以及隔得越来越远的楚长越和童玄。
回过神来时,已经被拉进了黑暗无人的小巷。
蓝祈身形纤细,头顶才堪堪过夜雪焕的肩线,被他用臂弯一圈,脊背抵着巷墙,脸颊贴着胸前,就被隔绝在了喧嚣之外,仿佛与世界脱离开来。
“这可不像你。”夜雪焕附在他耳边低笑,“方才那些登徒子一个也没能碰到你,怎的这会儿就轻易被我拉过来了。”
蓝祈叹了口气,先前那些看似闲散的游逛果然也都是在试探他,周遭环境全都在他眼中,没有看漏分毫。
巷道狭窄,主街道上再亮的灯光也照不进来,黑暗之中更显得那双琉璃般的凤目璀璨锐利,仿佛一眼就能看到人心底深处。
故意支开了楚长越和童玄,必然不会有什么好事。蓝祈问道:“殿下想和我说什么?”
“该是你有话要和我说吧。”夜雪焕伸出一根手指,将他的下巴挑高,“蓝儿,我对你方才的表现很不满意。”
他勾着唇角,眼中却无笑意,语气轻缓温柔,却森森然带着透骨的冷意,和那日在鸾阳的民巷中,掐着他的脖子问他如何证明不会背叛时一模一样的神情。
“你在我身边半月有余,莫染和长越都不信你,童玄也并未完全放松警惕,但我却从未对你有疑。你可知为何?”
他双手捧起蓝祈的脸,微眯的凤目深沉而幽暗,直直看进那双漆黑的眸子里,“因为你的眼睛没法对我说谎。”
蓝祈的目光不自觉地闪了闪,垂首不语。
夜雪焕见他还要负隅顽抗,无声地笑了笑,一手揽住他腰肢,另一手按住他后脑,在他耳边低低吐息:“你看,你不过对我说了一个小谎,居然就魂不守舍到了这般地步。这么不乖……可是要受罚的。”
“我……”蓝祈强行稳了稳心神,用尽量平静的声音回道,“我没有……”
“没有吗?”夜雪焕的声音越发轻柔,然而那股冷意却越发料峭,生生有了几分嗜血的味道,“你对六岁之前……真的没有印象吗?”
蓝祈的身体控制不住地抖了起来。
六岁之前的事,自然是不可能没有印象的。
再怎么样也曾经锦衣玉食、风光体面过,只可惜那时候还太小,还没懂得什么是荣华富贵,一道晴天霹雳,转眼便家破人亡。
六岁之前与六岁之后,是全然不同的两段人生,甚至说是全然不同的两个人都不为过。
若不是夜雪焕硬要问,只怕他永远也不会说出口。
不过随口敷衍了一回,偏偏他就如此敏锐,相处将近一月,每日里你来我往地试探,唯一的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小谎言,竟也逃不过他的眼睛。
一瞬间,几乎就要以为,他已经看穿了全部的前因后果。
蓝祈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开口:“我……”
声音颤抖得厉害,竟是根本就说不下去。
根本就没有说出口的勇气。
第9章 花火
头顶上方传来一声叹息。
“你若自觉幼年不堪,我不勉强你说,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夜雪焕拥着怀里的小身子,抚着发顶的手掌不自觉就带了些安慰的味道,“我允许你对我有所隐瞒,但不要再试图对我说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