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眼这重央朝堂,他又攀得起谁,谁又会看得上他?
刘霆呷了口茶水,这才开口问道:“谢监国可喜欢这丹麓城?”
谢子芳欣然道:“自然喜欢。这世上,有多少人能不喜欢丹麓?”
“如此甚好。”刘霆不咸不淡地说道,“既然喜欢,谢监国不妨就在丹麓多住些时日吧。”
谢子芳听他语气不对,笑容立时就敛了起来:“刘相这是何意?”
“自然便是字面上的意思。”刘霆冷冷答道,“朝中对贵国所给的答复并不满意,希望谢监国留在重央,以配合继续调查。”
谢子芳勃然色变:“不质亲王质臣子,岂有此理?!”
刘霆嗤笑道:“那只能怪谢监国的分量太重,唯有你才能教颐王有所忌惮,乖乖听话。”
谢子芳眼中戾色一闪而过,随即强自镇定,沉声道:“刘相,这可与我们先前所说不一样啊。”
“此为陛下的决定,我亦无能为力。”
刘霆甚至都没正眼看他一下,也懒得再给他什么好脸色,慢悠悠地说道:“谢监国若还想解决此事,就请勿要妄动。”
谢子芳冷声道:“刘相想要如何?”
刘霆明显是要翻脸,但既然没有直接翻脸,就说明尚有忌惮。谢子芳自觉有恃无恐,并不如何惊慌,但话说到这个份上,怕是之后也不谈什么合作了。
他心中有了些计较,刘霆看在眼里,也不点破,平静说道:“也不如何。谢监国只消安心待在鸿胪寺中,老夫自会处理妥当。若实在要出门,让护卫们跟着便是。”
谢子芳双眼微眯,这分明是软禁加监视,要限制他的行动。虽说是重央朝中商议的结果,但刘霆不与他互通有无,反而要他置身事外,那必然是要采取些对他不利的措施。
他不是没想过刘霆会翻脸,但形势转变如此之快,也实在让他有些措手不及,忍不住试探道:“刘相如此过河拆桥,就不怕我玉石俱焚么?”
“过河拆桥?”刘霆像是听了个天大的笑话似的,“我早与你说过,玉无霜只能让他玉家人自己动手,你没本事动。可让我说准了?”
“我可有与你说过,待南巡事成之后再谋玉家?”
“但凡你能沉得住这口气,他夜雪焕早该死在西越,岂有如今这等局面?”
“你一步错,便步步错,一个金睛落到他手上也就罢了,到后来红龄也落到他手上,玉无霜也落到他手上——”
“我助你扶了你主子登位,助你清洗了半个云雀,你又回报了我什么?皇陵钥匙、云雀的掌控权、夜雪焕的命,你样样失手,我又过了什么河、拆了什么桥?”
谢子芳强忍怒气,刘霆这番兴师问罪的确让他无法反驳,可他也着实有些冤。一则刘霆自己与玉家也有苟且,打的是两头收租的如意算盘,本就没怎么出力;二则红龄这女人行事又不听他调遣,谁也没想到她会栽得如此彻底。更不提玉无霜还玉石俱焚地用了红颜枯骨,谁能奈何得了她?如今他们都被逼到捉襟见肘,说到底是因为各怀鬼胎、互相拉扯,何必倒把自己说成个债主似的。
话既已说开,刘霆也没了好脸色,冷笑道:“至于玉石俱焚?你怕是还没弄清自己的立场。如今朝中主战者甚众,只要你有任何异动,立时就会成为宣战的借口。若真让此战成行,你第一个就要死,还想有玉石俱焚的机会?”
谢子芳大骇,他没想到重央竟会如此强硬,颐国送了亲王前来,已是有意俯首称臣;然而重央竟是非要找借口宣战,摆明是要吃下颐国,甚至一举吞并整个西南区域,其野心可谓昭然若揭。
平心而论,颐国最后会走向何种结局,谢子芳根本不在意。那只是他的跳板,是他用以在重央立足的敲门砖;他满以为这无论如何都算得上是一份大礼,然而在重央朝廷眼中,颐国根本就不值钱,原本对云雀的那点忌惮也因为睛部的瘫痪而彻底消失,若是想要,随时都可以自己打,不稀罕他来献礼。
若要追究原因,诚然都如刘霆所言,是他太过托大,没能对玉无霜赶尽杀绝,导致颐国的死穴彻底暴露;但在这一整个过程中,刘霆都可以说是冷眼旁观、毫无作为,只保他刘家自己的利益,甚至连情报都吝于分享。
——刘霆这条船,也该是时候下了。
“我明白刘相的意思了。”谢子芳放软了面上的态度,缓缓说道,“还请刘相多费心了。”
刘霆哪能不知道他那点心思,却也懒得理会,不想再与他多言,只带了两名侍卫起身离去,其余留在门外的都鱼贯而入,在谢子芳面前站成一排。
谢子芳的立刻就臭了,但如今寄人篱下,处于劣势,唯有忍气吞声,另谋打算。
刘霆心中也并不轻松,脸色同样阴沉;刚转过走廊拐角,迎面就看到了刚刚登楼的夜雪焕,也同样带了一队的玄蜂侍卫,阵仗极大,不像他平日里来北市享乐时惯常的作风,心里顿时突了一下。
若论辈分,刘霆是外公辈,却始终越不过这层君臣主仆的关系,周正地给夜雪焕行礼。夜雪焕以小辈身份回礼,在这方面,两人都无可挑剔。
“这可真巧。”夜雪焕一脸的官方微笑,“这才刚是午前,正是喝茶的好时候,刘相怎的就走了?”
刘霆瞥了眼他手里牵着的小男宠,不咸不淡地回道:“比不得殿下有闲心逸致。”
夜雪焕面不改色地说道:“刘相乃我朝肱股之臣,为国辛劳,宝刀不老,容采自是不及。”
他性子倨傲,鲜少用得到这种酸臭的奉承之辞,然而此刻真要说,却也信手拈来。
刘霆知他此时前来,必然也是冲着谢子芳。他并非没有手段阻止这两人接触,但若此时插手,倒反而显得心虚,反而会给夜雪焕可乘之机。
他与谢子芳在此会面也并非什么机密要事,夜雪焕听到风声倒也不奇怪;但他居然来得如此迅速,如此步步相逼,竟都要当面来切他后路,当真是非要与他做个决断不可了。
擦肩而过之时,刘霆嘴角微扬,眼神却是前所未有的阴狠张狂。
——那便不妨让全天下都好好看一看,他刘霆真正的后路在哪里。
谢子芳听到外面动静,心中立时就有了计较。刘霆带来的那些鸿胪寺守卫虽是用来限制他行动,但名义上还是侍卫,不能当真动手;所以当他大步流星地走到夜雪焕面前时,也没人能阻拦他。
“三殿下。”他恭恭敬敬地揖首行礼,声音轻缓醇厚,带着某种若有似无的、诱惑的味道,“早闻三殿下英名,不知谢某可有幸,与三殿下一道饮一盏茶?”
夜雪焕会意地笑了笑,毫不避讳地在谢子芳身上从上到下打量了一圈,眼神玩味而暧昧。谢子芳正心中暗喜,却见他突然转过头去,抬手摸了摸蓝祈的脑袋,柔声问道:“谢监国说要与我们一道喝茶,你可愿意?”
蓝祈乖顺答道:“都听殿下安排。”
夜雪焕这才点了点头,对谢子芳比了个“请”的手势。
谢子芳怄得暗暗咬牙,夜雪焕在这个时候来九音阁根本就是动机不纯,还偏要做出一副他就是来喝茶的姿态,谈论机要国事还要向他的小男宠征询同意,下马威简直都已经摆到了脸上。但毕竟有求于人,也不敢抱怨,只得随着他一道进了雅座。
夜雪焕订的雅座,自是九音阁中最好的。整个小厅中已经被熏炉熏得又暖又香,地上铺着一整张鹿皮软毯,食案上已摆好了热茶和几碟小点,伺候的仆役全都自觉退去,七八个玄蜂侍卫在门外层层把守,只留童玄一人侍立在内。鸿胪寺的守卫们虽急,却也不敢与玄蜂撄锋,双方在雅座外相对而立,抱着兵器大眼瞪小眼。
夜雪焕拉着蓝祈坐下,顺手解了他身上的斗篷,递给了一旁的童玄。
他今日让蓝祈穿漂亮些,蓝祈果真就挑了件极惹眼的。雪白锦袍上绣着盛绽的红梅,绣线都是用红梅花瓣萃色染就,绣出来的红梅也极其逼真,靠近了还隐有梅香;然而毕竟花期有限,从落雪时节算起,将将到年后便失了最鲜活的颜色和香味。
如此做工复杂的衣裳,却只能穿上一两个月,不得不说极为奢侈,但这一身映雪红梅穿在蓝祈身上,衬着那张近日来养得红润剔透的小脸,甚至都有了几分冰肌玉骨的味道,哪怕对面坐了个谢子芳这样的美人也毫不逊色。
场间无人伺候,蓝祈便自觉斟了两盏茶,一盏递给谢子芳,另一盏先送到自己嘴边尝了一口,才递到夜雪焕手上。夜雪焕竟也不嫌,接过去细细呷饮。
谢子芳本就无心饮茶,见他还要这般故作姿态,更觉索然,心中燥意渐生。然而夜雪焕就仿佛是在故意吊着他一般,悠然笑道:“我家蓝儿喜甜怕苦,平日里饮的都是白茉莉。若是不合谢监国口味,我让人换了便是。”
谢子芳强笑摇头,只得象征性地饮了一口。
夜雪焕看他一眼,笑问:“谢监国可喜欢这丹麓城?”
这开场白竟与刘霆一模一样,巧合得无比讽刺。谢子芳哂道:“自是喜欢,却也要有福消受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