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与刘霆的血脉亲情之间,始终还隔着一层不可逾越的君臣关系,而刘霆却想要颠覆、甚至是反转这层关系——这便是其心可诛。
他们所追求的根本目的不同,所以永远也不可能同路。
——夜雪氏是天下之主,谁也不能妄图撼动。
他抬眼看着面前的刘霆,无论保养得多好,也终究抵挡不了岁月的侵蚀。鬓间有了霜雪,眼角有了皱纹,脸上有了斑点,甚至脊背也开始稍显佝偻,可他的野心却在日益膨胀,与他日益苍老的外表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老而不死,便是贼。
“泉幽。”
刘霆双目微瞑,淡声问道:“此次颐国之事,你怎么看?”
夜雪渊也淡淡答道:“该打。”
“荒唐。”刘霆毫不客气地睨了他一眼,“你家老三穷兵黩武,你也跟着学?”
口吻听上去倒像是长辈在训诫小辈,一如从前,但他的措辞却让夜雪渊不由得勾了勾唇角。
——终究还是“你家”。
所以也怪不得他离心,毕竟他和夜雪焕才是一家人。
“外公以劳民伤财为由,实在有些站不住脚。”夜雪渊不动声色地辩道,“漠北一战,出的是延北王的兵,发的是南宫家的饷,并未影响国库,若真要打,朝廷必然负担得起。何况夏礼则新帅上任,必要请战立功,更不提朝中如今也是主战者居多。容采所言不无道理,真冥的提议也不过是先礼后兵。此战怎么看都已成定局,不过是时间早晚,外公若非要逆势而行,怕是难以服众。”
刘霆哼了一声道:“是,重央以武立国,每任君王身上必有战功,如今要讨伐颐国也合乎情理。可你想过没有,若是现在就将西南诸国打了,待到你登位后,还有哪里可打?”
夜雪渊一愣,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之色,眉心的剑纹似乎又深了几分。
他没想到,刘霆居然还能给出一个为他好的理由来。他其实并不知晓刘霆究竟在图谋什么,但他很清楚,在刘霆心里,刘家的利益始终高于一切,要阻止出兵的原因也必然在此。事到如今,他已经无法相信刘霆会为他着想,可从那张苍老的脸上却完全找不出作伪的痕迹,心中更觉凄凉。
“外公可还有转圜之法?”
刘霆脸色稍霁,却也没与他多说,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这些事他向来不会告知,夜雪渊也不敢追问,生怕被看出试探之意。他如今与夜雪焕暗结阵营,自然比从前更加谨慎;夜雪焕不与他细说也是对的,知道的越多越容易露出马脚。他只消像从前一样,乖乖巧巧地做个傀儡,让夜雪焕在正面顶着,只待时机一到,在背后捅上致命的一刀。
即便到了这个节骨眼上,他仍不能确定,自己是否真的狠得下心去捅这一刀。
——毕竟,那是他仰慕了多年、曾经与他无比亲密的外公。
“西南之事,你暂可不必理会。”刘霆缓声说道,“陛下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你兄弟当中至今只你一人婚娶,若再无子嗣,难振大统。”
这倒当真是本朝一大尬事,五个皇子之中,四个已到婚龄,二皇子直言不娶,三皇子如今又公然偏宠男侍,四皇子就更不必谈了,唯一婚娶的太子五年未曾有子嗣,还不愿再娶侧妃;夜雪氏本就人丁不旺,四个皇子个个无后,难道还要去指望最小的五皇子不成。奈何皇帝本人都不急,几个皇子又刀枪不入,也就只能这么耗着。御史台早年时还经常上疏弹劾,如今都已经懒得再提了。
刘霆这老生常谈提得理直气壮,夜雪渊也答得兵来将挡:“华儿体弱,强求不得。若是为了子嗣而损了她的身,郁帅那里我无法交代。不若等太医苑再给她调养一段时日吧。”
这个借口他已经用了五年,却不得不说实在有用。刘霆蹙了蹙眉头,也不再多说,转而问道:“听说你前几日去了三皇子府上?”
夜雪渊心下一紧,脸上却满是不屑,嗤道:“他那个小男宠最近在城中被传得沸沸扬扬,据说还和南宫家那小子走得很近,我不过去看看。”
说着便像是想起了什么极为耻辱之事,冷笑道:“不愧是他夜雪容采养的男宠,半点规矩也没有。”
刘霆倒也不曾起疑,大抵就如夜雪焕所言,谁也想不到他二人会联手,只沉声说道:“他那个男宠不简单,你少接触为妙。”
夜雪渊随口道:“但凡男宠,十之七八都是贱籍,有何可惧?随便找个由头就能弄来处置了。容采便是再疼他,还能越过规矩办事不成?”
刘霆又看了他一眼,竟似若有所思。蓝祈的身份是个敏感点,却也是他与夜雪焕之间的缓冲带;夜雪焕要保蓝祈,而刘霆要掩盖自己与云雀之间的联系,谁也不能轻易提到明面上,否则两边都不好收拾,所以他也从未想过要在蓝祈身上下文章。此时听夜雪渊这么不经意地“点醒”,倒突然发觉了这个一直以来的盲点,心里有了些想法。
夜雪渊见他神情,不着痕迹地抿起了唇角。他自然知道蓝祈不是简单人物,却不知具体内情,也无人会告知于他。他不想被刘霆看出端倪,就只能把矛头往夜雪焕身上引。虽然有点对不起蓝祈,但夜雪焕定然不会全无准备。
——更何况,想必夜雪焕也很想看看,刘霆手上到底还剩下些什么底牌。
…………
“……查籍?”
夜雪焕好笑地看了一眼瑟瑟发抖的户部尚书,“怎么,李大人是怀疑我府上窝藏黑户?”
李尚书强行赔笑道:“三殿下言重了,只是您府上……这个,新添了人员,但一直未向户部报备,微臣也是例行公事,还请殿下……见谅。”
夜雪焕眉梢微扬,这一听就是冲着蓝祈来的。昨日才在御书房里摆了刘霆一道,今日一早户部尚书就来查蓝祈的籍,是谁指使,根本也不用问了。
当然这也的确是例行公事,但凡这类宠侍姬妾,因为没有名分,基本都是奴籍,一旦入了府,户籍就要转到其主人名下,并向官衙报备,户部留档。蓝祈在户籍上早已是个死人,还是偷渡进的重央,可不就是个名副其实的黑户。他自己从未考虑过户籍之事,夜雪焕也从未提过;此时李尚书要查,他还真有些心虚,脸上却面无表情,手里抚着膝头的少主,显得十分高深莫测。
夜雪焕倒完全不慌,一手揽着蓝祈的后背,微笑问道:“不知李大人要查何人的籍?”
李尚书听他明知故问,语气里暗藏杀机,明显是在暗示他知难而退,心里苦得堪比黄连,但右相那边也必须要给个交代,只能毫无底气地应道:“便是殿下身边这位蓝公子了。”
夜雪焕笑意渐深,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他其实很清楚,刘霆这一手不过是试探,提醒他身边尚有软肋,莫要做得太绝,并非是真正要动蓝祈,否则也不会只让李尚书来做这个可怜的炮灰。
刘霆开始往蓝祈身上打主意,就说明确实已经底牌不多,开始兵行险招,想要以玉石俱焚作为要挟了。
这世上谁还没有个心头肉,可谁又会真正把心头肉暴露在外?
他看着李尚书,慢条斯理、意味深长地说道:“李大人职责所在,我自然该配合。”
李尚书愣了愣,夜雪焕太过配合,反而十分诡异;果然就见他把童玄喊了来,吩咐道:“你带李大人去玄蜂营里,把蓝儿的影籍调出来,给李大人过个目。”
李尚书一听“影籍”二字,顿时浑身一颤。夜雪焕是皇子,有他自己的侍卫军玄蜂,虽然品阶不高,但性质却等同于禁军一类,很多方面都享有特权,其中一项便是户籍。皇族卫军只护卫一人,编制精简,但却有很多不能放到明面上的暗卫。一旦成为暗卫,户籍也便跟着由明转暗,只在其所属卫军中留档,原则上就连户部也无权查看。这种明面上不存在的户籍就称为“影籍”,但一般的影籍都是最高机密,除非万不得已绝不能露面,哪有像夜雪焕这样直接放在身边当男宠养的。
三皇子的侍卫军的影籍,他一个户部尚书哪里敢看,声音都抖了起来:“既是影籍,微臣就不、不看了……”
“那怎么行。”夜雪焕故作正色道,“人言可畏,当初多少人都当路遥是我的男宠,就连李大人也不例外,却又可知他是三品侍卫统领的夫人?”
他说这话时,童玄就站在他背后,虽然面色平静,但眼神却冷冽非常,不经意往李尚书身上瞥了一眼,硬是把这位三品朝廷大员看得一阵哆嗦。
夜雪焕继续道:“蓝儿是影籍,不能拿到台面上说,却也并非无籍,更非贱籍。还请李大人去做个见证,免得要有人传我家蓝儿来历不明,给他妄加罪状。”
李尚书哪里能听不出他的话外之音,简直都快要哭出来,却也只能连连称是。
夜雪焕让童玄附耳过去,低声吩咐了几句;童玄点头应了,转身示意李尚书随他去玄蜂营里。李尚书心里一万个不情愿,却也不敢拒绝。
他本就没打算真的查蓝祈的籍,三皇子这尊煞神岂是他得罪得起,原想着只要夜雪焕强硬些,他顺势而退,右相那里也算是能交代了,如今却反而变相地被夜雪焕逼着站了队。蓝祈究竟是不是影籍,他根本也不敢查,就算查了也不敢让蓝祈的身份从自己这里泄露出去,回头就只能糊弄右相说蓝祈的户籍正常无异,还必须要“做个见证”,替蓝祈正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