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妃没有拔刀,血就不曾喷涌出来,只是有一少部分顺着脖颈流进深色的里衣。她表面上看上去仍旧是干干净净的。
夕阳的金光洒在她身上,左右两难、苦苦挣扎了二十年的女子此刻是带着笑意的。她脖子上,精巧的匕首上有个“瑛”字在阳光下闪烁。
从此以后,她再不是家族的傀儡、大魏的贵妃。
她只是周瑛。
距冷宫几步远的地方,有个小楼。
小楼比冷宫略高出些许,建造时本是做哨岗,监视冷宫的废妃行动所用。后来因为皇帝觉得消耗人力,而关进冷宫的人又非疯即痴、没必要特意盯梢,便下令废弃了。
这座废弃的小楼,今日迎来了几年中唯一一个访客。
皇帝站在栏旁,安静地看着冷宫里,他的爱人握住那把被他摔过、砸过,又爱惜地日日贴身保存过的匕首,狠狠扎进自己的脖颈。
他站在那里,看她的尸体被宫人抬走,看冷宫又恢复往日的寂静。他久久地站着,直到天完全黑下来。
皇帝缓缓松开紧握的双手,把被自己发狠时刺破的掌心掩在宽大的皇袍中,缓步走下小楼。
身后的内侍战战兢兢地跟上他,看着他的脸色,试探着问:“依陛下看,周氏……以贵妃礼葬么?”
皇帝猛地顿住脚步,吓得说话的内侍立刻跪倒在地。
半晌,皇帝像是才回过神,低声道:“不了。阿瑛不喜被拘着,这次便由她吧。”
段府。
段青竹才用过饭,门房便来传说沈大人请见。
现下沈爻被调任到新地方,诸事不上手,再加上他是周阁老私生子的身份,一时间掣肘颇多,忙的脚底打转,段青竹自打宫变那日便再没见着他。
如今人来了,想来是安顿得差不多了,自然是要快快请进。
门房下去通传,不到半盏茶的功夫沈爻就进来了,八面玲珑个人,如今进了段府连句场面话也没有,大爷似的往那一站,嫌弃道:“两位起得可真够晚的。”
这件事萧道坤理亏,遂没接话。他不动声色地把段青竹往怀里揣了揣,那意思有话快说我们这还忙着。
段青竹给他倒了杯茶,往前推了推,煞有其事道:“沈大人见笑,是我们手头事办完,懒惰了。我听闻川蜀那边因着赋税改动不少细则都要重改,不知沈大人的文书都批完没有?”
沈爻现在在户部人微言轻,消息不如段青竹灵通。他来之前刚把手头的文书批完,这下又听说来了新的,顿时眼前一黑。
再抬头,瞧见两个人腻腻歪歪的样子就心烦,遂转身抬脚就往出走。
段青竹乐不可支,倒在萧道坤怀里,瞧沈爻往练武场的方向去,喊道:“走反啦!楚钺在东屋!”
沈爻到的时候,楚钺正坐在东屋里看书。
人刚进院楚钺就感觉到了,抬眼看见是他,赶忙放了书迎上来:“忙完了?”
沈爻苦着张脸往他怀里倒:“本是完了的,结果见了小青竹又被安排满了。我就不该见他。”
“过了这阵子,你稍微做出点成绩陛下就有由头提你上去,那些人自然不敢再为难你。”楚钺隔着衣物摸了摸怀里的人,觉得是累瘦了些,暗自心疼却不轻易显露,只道,“如今段大人身为太傅,你也莫要总直呼其名,他不在意,总有听进心里的人,到时候再参你一个作风轻浮的罪名,这当口儿上有你受的。”
沈爻委屈得瘪嘴,半真半假地吸鼻子:“你也说我不好。我这些天……我这些天就是过街老鼠,人喊人打不算,分给我处理的文书能堆成山,哪儿是一两天能做完的!”
他本是故意装出一副可怜样儿,结果说着说着,竟是真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一双桃花眼里染了水光,潋滟地去瞪楚钺:“这七年,你也没有给过我一次好脸色看!我在周阁老身边忍辱负重、步步维艰,本就够艰难的了,感情还这般坎坷。好不容易喜欢个人还对我弃如敝履!我这些天这么累,你也不去找我。我旁边的令史,他娘子一日里两次去送水送饭!我,我还被罚了俸禄,我也没钱。我……”
他颠三倒四地,说得楚钺心软成一片,尤其是听他说“好不容易喜欢个人”的时候,简直觉得就算是让自己把心剖出来拱手奉上他也愿意。
楚钺怜惜地亲他,笨嘴拙舌的,来回来去也只会说些“是我的错”、“我不好”之类的话。半天也哄不好,楚钺一着急,干脆把人打横抱起来回屋放在自己榻上。
“?”
沈爻哽咽得有点缺氧,脑子发懵,漫无边际地想怎么这就上床了?这么着急的么?
他一边疑惑着,一边很诚实地去解自己衣带。
然后就看见楚钺从床底下拎了两坛子竹叶青上来。
“……”
饶是沈爻也不觉有些尴尬,盯着两坛子酒没话找话说:“你拿酒做什么?”说完之后又回过神,“不对,你不是不爱喝竹叶青么?怎么床底下还藏着?”
楚钺没立刻答话,解了泥封递给他一坛,自己拿了另一坛,灌了几大口,挨着他坐到塌上,缓缓开口:“原来不爱喝是嫌它太淡,没滋味。”
“现在呢?”沈爻就着他的手也喝了一口,凑到他脖颈边上,嗅他身上淡淡的男性的味道,问。
楚钺转头看着他眼睛,同他脸贴着脸,呼吸交缠在一起,低声道:“现在喝了七年,习惯了,觉得也还好。”
沈爻咂摸了一下这句话的意思,顿时大为感动。当下把酒坛子一扔,揽着脖子把人拖上榻。
轻纱摇曳,抵死缠绵。
一周后。
堂堂淮安王没个自己的府邸成日住在当朝太傅府中,终究还是不像样子。
于是萧道坤在各种催促的声音中,终于在段府隔壁买了处宅子。风风光光叫人把新买的宅子上下打理一遍后,便把崭新的王府扔在一边,依旧每日心安理得地往段府跑。
这几日,他和段青竹商量着,把原来王府的人一个个都接了回来。这些人当初都是被段青竹迫于形势塞了银子送走的,心里本就一直惦念着他,一说能回来了,立刻一个叫着一个赶回来。
一大帮人又团团圆圆地聚在府里,热热闹闹地过起日子。
段青竹昨儿个夜里被萧道坤折腾得狠了,睡下的时候都已经三更天。这日便趁着沐休躲了懒,一觉醒来已然巳时。
他翻了个身,瞧着萧道坤半梦半醒的脸,亲亲他:“起床了。”
萧道坤把胳膊腿都搭到他身上,下巴颏蹭他毛茸茸的发顶:“不起,还早呢。”
“已经不早了。”段青竹费力地从他怀里爬出来,跪在榻上推他,“巳时三刻了,快起。”
萧道坤被他推得仰面倒在床上,摊了一会儿,忽然起身,护着他脑袋把他按在被褥里,睁开眼笑着亲他,那眸子里哪还有半分睡意。
“还早得很。”他睁着眼说瞎话,修长的手抚摸着段青竹□□的肌肤。
段青竹被他四处点火,已然动情,虽是仍旧在推他,气势却弱了几分:“不行,昨夜……太多了。”
萧道坤本就箭在弦上,现下被他这样子勾得受不了,急的要命,嘴里却哄骗他:“我轻轻地,不耽搁多久的。”
说完,见段青竹仍旧皱着眉看他,便伏在他颈窝摇摇蹭蹭,低声耍赖:“我的小十三,行行好,让我一次吧。”
“十三”这个名字本是段青竹在南风馆的时候自己敷衍着瞎起的,如今他看得开,并不介意那时候相熟的人这样喊他。这倒没什么。可说来也奇怪,萧道坤每每在床上这样唤他时他却受不住,只一声就能软了身子,骨头都酥了。
更别说还被这人别有用心地这样压低了嗓子唤。
最后还是做了。
等两人梳洗穿戴好,早过了午时。这个时辰指定没人准备早膳,段青竹也不愿专程麻烦旁人,想了想,拉上萧道坤熟门熟路地摸到东厨。
推了门进去,台子上果然有点心稀粥,两人挑着喜欢的拿了,欢欢喜喜地出门,迎面撞上张嬷嬷。
这些年都没见过面,段青竹对张嬷嬷的记忆还停留在七年前。一时心虚不已,下意识地把点心往身后藏。
张嬷嬷板着张脸打量他,瞧见他身上还没收拾干净的点心渣子,“噗嗤”一下乐了。
她推门进去给两人拿了食盒,把吃的一一装好递过去,给段青竹拍了拍衫子上的渣儿,无奈道:“这么些年,公子还是老样子。”
段青竹反应过来,也觉得颇为好笑:“从前还要偷偷摸摸地,如今连王爷都被我拐来了。”
萧道坤颇有些无奈地敲敲他额头,同张嬷嬷打过招呼,伸手接过食盒,陪他慢慢往回走。
两人就这样不紧不慢地并肩而行,走过叶落满庭的院子。
余生很长,他们还有很多的路要走。
......
后记
隆安二十三年,帝崩。
同年,十七岁的太子贤继位,改年号为顺德。
顺德元年,立淮安王萧道坤为镇国将军,段青竹为宰相。
顺德帝礼贤下士、年轻有为,又有一文一武两大能臣辅佐。是以他在位期间,大魏百姓富足安康,边境无人敢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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