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方的凳子,他只坐了个边儿,是以腰背笔挺着。
秋风打外边儿吹进来,扬了红衫,乱了墨发。
十三随手拨了两个音,偏着头,巴掌大的小脸儿掩在琵琶后边,懵懂而稠丽,叫人气血上涌。他却不自知似的,兀自紧了紧弦。
弹挑樜分,双抹扫轮。
低垂凤目,轻启丹唇。
唱的是“蜀锦地衣丝步障。屈曲回廊,静夜闲寻访。”
情郎夜半相会,这厢却是掩了面、怕了羞。偏偏凤目含情,又忍不住怯怯地张望。
“旋暖熏炉温斗帐。玉树琼枝,迤逦相偎傍。”
终是被人拥住,依在人怀里,心下喜欢的不知怎么好了,红着脸,却是未饮先醉了。
十三嗓子软,咿咿呀呀地,像个小勾子,一点一点,挠得人心痒痒。
他手白,又清瘦,轮指的时候像是白莲初绽。枣红的缎子随着他的动作滑落下来,露出一截嫩藕似的胳臂,无端显出一种青涩的情来。
在座的人听他的曲子,看他的人,心道南风馆出来的,果真勾人的紧。
十三也看他们。
那一双双眼睛里透露的神情他再熟悉不过了。
垂涎的、不屑的。
看个雀儿似的。
十三轻哂,人果然会被惯坏的。
从前在南风馆,日日夜夜对着那些个猴急的寻欢客,心里头清醒的很,并不见得有多难受。
而今在王府待久了,上到王爷下到嬷嬷,无一不敬着宠着。陡然再见到这些个逗雀儿似的神情,心里头竟是不舒服起来。
他心里头想着这么些个事,面上却一点儿也没带出来。
挑眉、勾眼、丹唇微启。
每个动作都是南风馆里头教出来的,娇到了骨子里。
曲终收拨,再没人把他当什么王府客卿。
十三敛去身上最后那点不甚分明的傲气,眼角眉梢,处处流露出独属于小唱的风情。在座的权贵官宦,哪怕是再不耐烦听曲儿的,也对他兴不起厌恶之意。
谁会跟个漂亮的小玩意儿过不去呢。
于是便再没人自贬身价地来找他的麻烦。
十三心里头明知道目的达到了,却还是忍不住觉得堵得慌。
他一边哂自己得寸进尺,一边客气地还了琵琶,一转头,却不见了主位上的王爷,单留下楚钺在原地候着。
十三低眉顺眼地走过去:“楚大人安好,殿下是忙事儿去了?”
楚
钺听他做小唱的样子,乖顺地改称楚大人,心里头不痛快。但他本不是个多话的人,却也没说什么,只道:“殿下吩咐你去后边,应是有事要交代。”
十三一惊,道了谢,转身急匆匆掀了帐子出去,心里头千回百转地把秋狝上的人过了一边。
王爷特意叫了人出去,怕是要出大事。
绕过大帐,视野陡然开阔。
茫茫牧场百十里,旌旗飘飘,马鸣阵阵。
陡然马蹄声近,十三回头,只见一人策马而来。
来人身着靛青戎服,头戴玄冠,脚踩鹿皮战靴。虽未上甲,常年在战场上的腥风血雨中淬炼出的煞气,已然隐隐蔓延开来。□□战马,乌黑油亮,矫健挺拔。
王爷策马上前,道:“上来。”
继而在十三惊诧的目光中,长臂一揽,把他抱到身前坐好。轻夹马腹,低喝:
“驾”
十三还未来及反应,就被檀香味包裹住了。
王爷虚搂着他,再喝一声,那马儿便冲着天地相接的地方绝尘而去。
劲风凛冽,一下子吹掉十三发间的花钿,墨发在风中飞扬,再无束缚。
十三靠在王爷温热的怀里,怔然瞧着自己被吹乱的发。
他原以为自己这辈子再也不能驰骋于旷野之上了。
……
十三在江南长大。
水乡温婉,养出来的人,大多性子也软,水似的。
偏偏他不一样。
西湖朦胧,戏言咿呀,在他看来是要玩物丧志的。
他爱极了乌衣巷北边的一处荒地。
那片地本是原金陵太守开出来修演武场的,谁成想修了一半,便被京城的世家参了一道又一道折子,说金陵招兵买马,意图谋反,判了革职抄家。
场子就这么荒废下来。
他最爱在那儿跑马。
天高地阔、无拘无束。约上好友二三,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何等快哉。
那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
“马背上出神,当心跌下去。”王爷半搂着他,淡淡道。
十三回过神,发现自己正窝在人怀里。
像什么样子。他想。
奈何身后那人的怀抱太让人安心了,十三眼一闭,心一横,埋在人怀里,心满意足地闻到檀香的味道。
甚至还往里钻了钻。
王爷任由怀里的人猫儿似的拱来拱去,稍稍收紧了手臂,无奈地轻笑出声。
十三听见笑声,耳尖蹭地红了。
王爷自是看到了,稍一拉缰,让马慢下来。
想了想,帮他转移话题:“它叫玄影,我第一次上战场就是它陪的我,如今要有二十余年了。”
十三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眨眨眼,稀罕地伸手去摸玄影的鬃毛,道:“发玄如墨,飞驰若影。它配得起这两个字。”
王爷瞧着他,抬手把缰绳递过去。
十三一愣。
王爷道:“你领着吧,它喜欢你。”
十三坐直身子,接过来,迟疑道:“我来?”
王爷道:“你来。”
十三便放下心来,摸了摸马背,小声给了个哨。
玄影听懂了,慢慢加了速度。
王爷打身后瞧他,见他虽然小心翼翼,但御马姿态娴熟。于是放下心来,不再用臂圈着他。
秋风凛冽,十三枣红色的衣袍在身后猎猎作响。
南风馆、周氏,乖顺、卑贱,渐渐地都被抛在身后。
眼中唯余铁骑飞驰、大地苍茫。
十三躬身低伏在马背上,人马合而为一,像离弦之箭,略过无垠大地。
王爷在十三身上时常发现自相矛盾的东西。
初从郑礼口中听闻十三这个人时,只觉他透着道家的洒脱;之后再看,却再没了那份灵气。
郑家被抄后,他因着与郑礼的情分领了人回来;谁想他一曲酒狂,竟是共情了自己胸中深掩在权谋算计之下少年义气。
他少时也曾张扬肆意。但新政推行、北燕压境,沉甸甸地担子落在他身上,让他不得不收起七情六欲,做大魏最锋利的剑。
生为萧氏子孙,他无怨。
他只是存了私心,不想让十三再走自己走过的路。
这条路多苦多难,他心里头比谁都清楚。
王爷看着十三策马奔驰,他想这才是他本来的样子,明艳张扬,落拓不羁。
十三跑到日头已经西斜了,才让玄影慢下来。
王爷见他两鬓微潮,怕他着了凉,便又把人圈回怀里。
十三刚痛痛快快地纵马跑了一场,胸腔还在砰砰震动着。他靠在王爷怀里微微喘息,仿佛重新活过来似的兴奋着。
缓了会儿,抬头冲王爷笑得天真烂漫。
他道:“谢谢。”
王爷笑笑,眼中带着丝不易察觉的宠溺,却并不答话,只接过缰绳,让玄影闲闲地溜达着。
十三仰头看他,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稍稍挺身,凑上去,闭了眼,碰上那人的薄唇。
王爷并不看他,道:“我所图并非于此。”
十三道:“讨好旁人的把戏,十三不会用在殿下身上。”
王爷又道:“跟了我,你会死无全尸。”
十三低低地笑了,凤眼闪着狡黠,道:“那我便攒钱买个碑,谁捡着点就给我埋到下头去。”
王爷便不再说话了。
良久,忽然低下头去,狠狠地吻住十三。
十三感受着那人爱怜地描绘着他的唇,便乖巧地张嘴,任由那人进来攻城掠地。
唇舌交缠,来不及吞下的津液划过下颌,留下一道淫靡的痕迹。
十三轻轻地喘息着,因着缺氧,凤眼蒙上了层氤氲的薄雾,水汽渐渐在眼角汇集,将泣未泣,像是被欺负狠了似的,却仍巴巴地凑上去,缠着人家的舌头不放。
身上也闲不住,拼命往人怀里拱,只拱得自己浑身没了力气,才稍稍老实了点。
待到唇舌分离,还要拿鼻尖蹭人家,依依不舍的。
这是撒娇呢。
王爷哑然失笑,又吻了吻他发顶,伸手把人搂紧。
如此这般亲了一会,十三靠在王爷温热的胸膛上,缓了缓,这才想起正事来,道:“殿下此番唤我出来,所为何事?”
其实他心里头隐约抱了期待,希望王爷是怕他早些时候在帐子里被人当了出来买的小倌,心中烦闷,特意带他出来跑马的。
可又不敢肯定,只怕是自己一厢情愿。
王爷道:“亲你。”
十三一哽。
再一抬头,明明白白地看见王爷眼底促狭的笑意。
于是便不干了,在王爷怀里扑腾着耍小性子。
说来也奇怪,他在南风馆那么些年,血里泪里磨出来的听话顺从,在王爷面前竟不知什么时候都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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