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穿着宝蓝缎子衫踩着鹿皮小靴的男童,第一次在宫里见到同龄人,兴奋难已自持。我想问他是十六还是十八,喜欢吃枣糕吗?
我扯住嬷嬷衣角,把男童所在的位置描述给她听,嬷嬷很快也看见了男童,她做作地捂嘴,指了指我又指向自己,最后摇摆食指,“他和我们可不一样,那位是司马家的麒麟子,将来也要做大司马的,至于你嘛。”她怜悯的看我。
不同?有什么不同?
“我父皇是天下共主!我是皇子!”我气鼓鼓地大声反驳。
嬷嬷笑得前仰后合,头碰在假山上也不管不顾,“哈哈哈哈哈哈,别说是你了,哪怕是当今陛下也比不上大司马。你知道百姓们私下里都说什么的?”
“若天下姓的是亓官而不是青阳,那该多好。”
回忆到这里戛然而止,我又进藤院。
勉强装了几日样子的属官们终于原形毕露,宽敞的议事堂只有亓官微一个人。我默默站在窗外看了会儿,他桌案上摆了盏油灯,灯线烧劈了,发出哔啵轻响。
他取出银剪剪断灯线,抬头时终于看见站在窗外的我。
“殿下,”亓官微撑着桌案起身,堆叠在蒲团上的水银色布料随着动作抻直。
我走到他身边看似漫不经心地随口一问,“为什么选我?”
经过一个月,我那被得到亓官微臣服的狂喜冲昏的脑子终于冷静下来。我开始用各种方法试探他,挑衅他。他看起来并非一时起意,当然我也没天真到以为大司马的儿子会为我肝脑涂地,亓官微到底在想什么?在图谋什么?
“不然属下该选谁?”亓官微笑了。
很温和的笑,眼尾微微翘起,显得毫无攻击性。
但我依然无法信任他,老子虎视眈眈想要我的命,儿子能死心塌地为我办事?
说来我一个宫中弃子能当上皇太子,还多亏了亓官笃那老匹夫。宗室不可能任由外人混淆青阳血脉,想做皇帝,想做太子,身上必须流着青阳家的血。
而以亓官笃为首的朝臣也不肯接受宗室那些个背后势力庞大的支脉来当太子,几方势力博弈之下,卉楼的小十七被推上台前。
十七皇子,据照料的老嬷嬷说,十七性子优柔,怯懦,加之母族势弱,简直就是现成的傀儡人选。
我的命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可笑的是我的命不由我做主,也不由青阳途做主,我们都是任人摆布的棋子。
但宗室和亓官笃看错一点,青阳碧宁愿咬碎一口牙,折断满身骨,被破城而入的乱军敲骨吸髓,也不做困囿于鸟笼中的金丝雀。
在卉楼,不管我怎样用力踮脚,用力仰望,能看见的都只有窄窄天地。
我既生鸿鹄,自当展翅寰宇。
对于青阳的失败我无法反驳,事实摆在眼前青阳途,青阳慎,青阳休宁,一代接一代将雍朝推向末路。
而青阳碧不一样,我要收回雍朝失落的国土,我要再现太祖时万国来朝的盛况,我要瞎眼的嬷嬷再也不敢对我不敬,我要天下百姓再也说不出,“如果天下不姓青阳就好喽。”
这条逆行的路,注定独行。
我当上太子后不久,亓官笃就发现了我的不老实,他需要听话的太子,听话的皇帝,不多时东宫里收到了淬毒红珊瑚。我明白这是警告,若再有下一次他就要我的命。
所以,亓官微是为了我的命来接近我的吗?
可惜什么都试探不出来,我不能直接将亓官微逐出东宫,至少现在在明面上还不能和亓官笃撕破脸,不论亓官微怀着怎样的心思接近东宫,接近我,我都必须好端端把这尊大佛供上。
除开猜疑,我自己也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亓官微是亓官笃最得意的儿子,是雍朝这张腐烂锦屏上用金丝银线绣成的辉煌凤凰。倘若他能走到我身边,倘若他能理解我的异想天开……
我将亓官微调去管理库房,既无聊又沉闷的差事,如此过去月余,他仍然没有露出破绽。
尽管我并未宣扬,但久而久之大司马之子就任东宫一事还是在沛都传扬开,朝野间激起千层浪,青阳途连送三道手书让我进宫。而最激动的人非姜行正莫属,他怒气冲冲杀上门来,“亓官微真当你属官了?你为什么要收他?”
“他不安好心你难道不知道?准是和他老爹有什么阴谋,他就是要害你!”
面对姜行正连珠炮似的发问,我老神在在地吹散茶汤冒出的热气,轻呷一口,“我当然知道他安的什么心。”
“知道你还?”姜行正的笔尖差点怼我脸上。
曲腿踹他膝盖,“滚远点。”
姜行正抱着腿呲牙咧嘴地后退,嘴里还在嚷嚷,“你今天说不出个正当理由,我就提了刀捅死那个不安好心的狗贼,呸,不对,是狐媚子。殿下昏庸啊!”
什么贱比喻,我追上去又补了一脚,听着姜行正的惨嚎声,心情舒畅道:“他啊,想和大司马对着干。”苦思冥想多日,我终于得出这么个匪夷所思自己都不怎么信的结论。
首先,要说老匹夫想害我的命根本不用大费周章地将自己儿子派来接近我,这不屈尊吗?
其次,亓官微九月初来到东宫,至今已过两月余,他一次都没回过司马府,而自己儿子擅自做了这样大的事,老匹夫居然毫无表态。
唯一的解释,老匹夫和亓官微之间出现了不可调和的矛盾。
“啥?”姜行正瞪大眼。
我细细给姜行正分析,“你想……”
“娘嘞!我怎么想!殿下,老爷!你想想这可能吗?”姜行正猛拍大腿打断。
我强行按住他,“闭嘴。”
“去岁,姜大人让你和洛河庄家的二娘定亲,你转脸在春江夜给相熟的花娘赎身,纳为外室。”
姜行正被戳中糗事闹了个大红脸,支吾道:“那是为了和我爹对着干!庄家二娘你也见过啊,胳膊比我大腿都粗,面大如盘,身赛肥猪,此等丑妇不堪为妻!”
我拍拍他肩膀,“这就对了,大司马想要我的脑袋,亓官微想让我脑袋好端端长在脖子上。”
“不对啊,这不对啊,”姜行正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冷不丁向下矮身脱开我的手,扭身就往外跑。
待我回过神,已经跑没影,留下串白烟。
这憨货!我气得心脏疼,跟在他身后撵。
姜行正一路不带拐弯直奔藤院,我跑不过他,追到藤院时,他已经掐着亓官微衣襟扭打起来,“亓官少游,你他妈的到底安的什么心,你们一家害得殿下还不够惨吗?你到底要做什么?赶紧滚出东宫,不然我今天非弄死你!”
是了,亓官微,字少游,在雍朝直接称呼人名极其冒犯。
亓官微拧写眉避让,不愿和姜行正冲突。
我憋着坏拉偏架,余光里瞥见亓官微嘴角被打得破了皮,才假惺惺地拦腰抱住姜行正。
室内已经一片狼藉,书案上的纸墨笔砚无一幸免,皆被战火波及,横七竖八躺了一地。
我眼尖,地上躺了幅丹青,尽管被墨水洇毁大片,依然能看出个模糊的轮廓,画的是个人,女人。
不对劲,亓官微居然在画一个女人,是谁?多天年纪?哪家的娘子?
我心里好如猫抓,冷下脸扭着姜行正胳膊压着他出藤院,又马不停蹄赶回。
狼藉的书房已经被婢女收拾齐整,而亓官微却不见踪影。我又急匆匆往亓官微宿处去寻,今日非得打听清楚明晰了!
刚踏进亓官微暂居的小院,我便听见一道男声,很轻,很柔,尾音带了把小勾子。
我满肚子狐疑,轻手轻脚地在窗纸上戳了个眼,扒住窗棱往里看。
床边放了张软榻,亓官微换了身湖蓝色便服背对我坐着,而他两腿间跪着一人,手里举着绸布,正在替亓官微处理嘴角伤口。
从我的视线看去,正好能看清跪着的人的样貌,比一般男人更细的两轮弯月眉,杏形的眼睛,略低的山根,以及洗不掉的穷苦气。
操!这不那谁吗?我从太学里带回的‘伴读’,荨?
这时,亓官微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哄小孩般,“别担心,不疼。”
我猛的松开手,整个人石化在窗边,懂了,都懂了。
亓官微为什么要主动靠近他看不上眼的太子,甚至自降身份来东宫当府臣。
都是为了他!
——亓官微原来他妈的是个情种!
第13章 【2014】他的爱人另有其人
时时间,刻刻见。
岑微雨指尖按着眉心,他看着我欲言又止,“我……”
什么叫梦里见过?心脏重重跳动,卷起惊涛骇浪,我意识到自己已经触及到岑微雨和亓官微的联系,这两个人果然有关系。
该死!
两手紧紧抓住椅子扶手,我注视着岑微雨,不容许他逃避,“我以为岑教授是信守承诺的人?”
听了这话,岑微雨胸膛起伏,吐出口浊气,点头道:“是个梦。”
他走向书房两侧的书柜,指尖在排成一排的书脊上一滑而过,像在拨弄大提琴琴弦。我紧跟而上,由于动作过于激动,不慎碰倒了手侧玻璃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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