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是不可能躲过的,青阳途再不济也是我生父,孝字大过天。
尽管很不想,却不得不,热气往我心里钻,每每进宫,都能让我犹如置身牢笼,整个皇宫皆是我的卉楼。
我看向庆丰,他笑得看不见眼,眼尾折起深深纹路,他笃定我会妥协。
“走,去御书房,”我率先起身走在他前面,“听说庆公公在宫外认了个义子?”
庆丰落后我半步,“远房侄子,这孩子命苦……”
我背着手打断,“恭喜公公,听说这孩子打小亲人,好生培养将来肯定拿你当亲爹侍候,公公久难出宫,父子分离岂不有违人伦?不若孤来替你做主将他一并接入宫来,如此,一来,公公与令郎不必再受分离之苦。二来,父子齐心也能更好侍奉父皇不是?”
区区一个阉人,身体残缺的下等人怎么有胆子看不起我,看不起太子?
很得意健全的儿子?阉人也想要后代?也掂量掂量自己配不配。
我清楚明白地知道,宫里是个人都看不上太子,他们怎么看我的我也清楚,走狗屎运的幸运儿,出生低微的杂草,想换就能换的青瓦。
但青阳碧是太子。
我笑吟吟地盯着庆丰瞧,看他绷不住的僵硬脸色,看他不自觉间泄露的吃人眼神。
挤进心间的热气被吹散,我心情大好,甩下他脚步轻快地往御书房去。
但靠刺痛别人得到的快感是把双刃剑,御书房檐角上挂着蒲苇,悉索送来苦香。
我动了动鼻尖,将苦香纳入肺腑,忍不住出神,阉人对养子尚有慈父心,青阳途却弃我如敝履,说不上是谁更可悲些。
庆丰很快追上来,他再次挂上假笑,卑躬屈膝地催促,“殿下快些进去罢,陛下该等急了。”
挺能忍,我瞥他一眼,提步走向御书房。
青阳途已经将左右侍候的宫人悉数屏退,他显然意识到接下来的谈话会发生对我们彼此来说都不算体面的轻快。
大打出手?
我按住铜环推开门,一道居高临下的视线投来。
只见书房最北端砌了两层高玉台,青阳途正站在上面。
“你在宫外可还好,你母妃呢?”面对多日未见的儿子,他连虚伪的假笑都欠奉,列行公事般的问道。
呵呵,多可笑。青阳途把这当什么,施舍吗?有地方要用到我,所以勉强关心我们母子,我在他眼里暂时从碍眼青瓦晋升成弹弓里的石子?
在来御书房的路上我想了两件事,一对一错。
青阳途找我并非为了亓官微。
青阳途确实弃我如敝履。
我被他虚伪的慈父面孔恶心到说不出话,一张嘴,喉咙里的酸水往上突,想吐。
青阳途看着我,嘴唇蠕动,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作罢。
他长长叹了口气,语气凝重,“北边羌部昨日派使臣入沛。”
青阳途怎会和我说这个?他对我向来防得紧,从不让我参与朝政,生怕逆子养大了心等不了老皇帝寿终正寝便来个取而代之。
今儿太阳打东边出来了。
“来议和?”我琢磨着青阳途憋的什么坏屁,羌部位于雍朝西北,两国边境互有龃龉,多有摩擦,五年前羌部大举进犯雍朝。北部重地上谷郡首当其冲,上谷郡太守弃城而逃,雍朝溃不成军。
此后,雍朝割让包括上谷郡在内的三郡六十四城才勉强喂饱羌部,尽管雍朝做出如此大的让步,羌部却对两国正式议和一事一直百般拖延
青阳途看我的眼神极其复杂,“羌部确有议和之意,随使者入沛的还有位羌部圣女。”
羌部圣女跋山涉水不远万里入沛,自然不是为了欣赏异国风光,当从青阳途嘴里听到议和与圣女入沛两件事时我心中警铃大作,不由得想到了一种可能——议亲。而我的那些直系兄弟们在地下埋了三四年了,唯一有资格议亲的只有我!
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我绝不可能迎外番女子入东宫。”近年来由于外番势强,雍朝势弱,朝廷多有送公主郡主和亲之举。我多次亲眼目送姊妹步入虎狼地,暗暗发誓等登上帝位必定将为雍朝牺牲自己的贵女们悉数接回。
岂料,我和姊妹们并无区别,在青阳途眼里都是可以随时舍弃的物件。雍朝向来自认为是天下正统所在,祖龙之地,身为一国太子却与外番女子结合,天下人该如何看我?此事绝不能应承,一旦成事我势必沦为笑柄,自古以来从未有以身求和之太子!
“太子结番亲简直滑天下之大稽,我青阳宗室子弟上百,竟挑不出一人堪为圣女良配?”
青阳途静静听完我的话,转身于玉匣中取出张锦帛递给我,“这是羌部使者送来的议和书,上面白纸黑字,要求雍朝太子以正妃之礼迎娶羌部圣女嘉央。”
“你该明白如今雍朝没有拒绝的底气。”青阳途长长叹息。
我展开锦帛逐字逐句看去,在正妃二字上死死顿住,视线仿佛要把锦帛烧出个洞。
“不可能!”我梗着脖子怒视青阳途,斩钉截铁道。
让外番女子踏入东宫,哪怕是最低的更人位份已是奇耻大辱,更何况是正妃!太子与正妃互为表里,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难道将来我做了皇帝指望个官话都不会说的蛮夷去母仪天下吗?世人该如何看我?
“太子享天下食禄,得万民供养,百姓们哪怕吃不饱穿不暖也要将最好的一切献给皇族,你受尽天下恩惠,如今有个机会能够不流血不牺牲平息边疆之乱,你却因为不值一提的名誉要拒绝。青阳碧,你对得起百姓,你对得起自己良心吗!你的皇姐皇妹皆是纤纤弱质,她们尚能以身饲虎,远赴蛮夷,她们付出的是韶华是命,你连区区……”
看着貌似痛心疾首的青阳途我忽然了悟,为何他能当皇帝,我仅能当太子,皇帝能大言不惭的指责太子良心被狗吃了,指责太子毫无担当,好若雍朝有今天皆拜太子一手所赐,太子不答应议亲那他就是全天下的罪人!
而太子尽管对皇帝的诡辩心知肚明,却依然落入语言陷阱。
一方面我很清楚谁才是攫取民脂民膏贪图享乐的虫豸,另一方面我又被青阳途的话牵着鼻子走,倘若真能平息边疆之乱我有什么理由不去做?
太子落荒而逃,皇帝大获全胜。
我需要安静的环境去思考,去说服自己的不甘,一回东宫我便将自己关在书斋,吩咐青萍禁止任何人靠近。但今天所有人所有事都冲着我点燃反抗的狼烟——书斋闯进位不速之客。
亓官微进来时我正瘫在软椅上薅头发,对他的靠近一无所觉,直到从上方传来道声音,“殿下因何苦恼?”
被突如其来的人声吓个激灵,手一重不慎扯断大缕头发,疼得我倒吸凉气。抬眼一看发现来人是亓官微更没好脸色,手掌按住椅背蹭起,气势汹汹隔空对着书斋外嚷道:“青萍!谁让你放人进来的?”
“殿下勿恼,我身为属官自当为殿下分忧,是我央青萍放我进来的。”亓官微温和地解释。
我压根听不进去,直接上手按住把亓官微手腕把他往门外推,我此时的心情和花楼里被迫接客的黄花大姑娘无甚区别,憋屈无比。满脑子都是将来生活如何悲惨,如何被士人戏子编排传唱,遗臭千年。
谁都不想见!
“等等……殿下若是因圣女嘉央烦心,我倒有一良方可解殿下心病。”亓官微用脚后跟抵住门槛,断断续续道。
我猛地松手强行按捺住心里的急迫,阴阳怪气道:“亓官大人真是手眼通天,堪称无事不知无事不晓啊。”
亓官微不以为意,抬手边整理被揉皱的衣袖边说道:“嘉央此女虽出生羌部却对中原文化钦佩不已,多次入雍学习世家贵女的礼仪举止,一举一动贤淑静雅。且此女性烈无比,非寻常妇孺,想来与殿下结两姓之好是她自己的主意。”
什么意思?我不想在亓官微面前落了下风,把困惑按进肚中,自个儿琢磨起来。关系到两国之战的大事怎会轮到一小女子做决定?哪怕是我也无法做主,除非边关情形远没到青阳途所说的——只要我不答应迎娶嘉央,羌部马上就打过来。
操,被老匹夫耍了!实际情况恐怕是两国议和一事已有定论,迎娶嘉央仅仅是附加条件,答不答应都对大局没影响。想通这一点我恨得牙痒痒,但很快我又意识到一点,结亲所有人都同意了,那我的意见还重要吗?
不同于我的忧心忡忡,亓官微显得成竹在胸,“殿下若想推了这桩婚事也不是全然无计可施,转机在嘉央。”
转机在嘉阳,让嘉央主动退婚?这怎么可能!她费尽心思要嫁给本殿下怎会退婚,肉*子吃进嘴里了哪还有吐出来的道理?
亓官微大抵是疯了,我随口敷衍道:“对对,你说的有道理。”
“让她主动退婚还是有法子的,嘉央性烈,殿下若做出些让她无法忍受的事,你猜她……”亓官微笑的意味深长。
对啊,对啊!我怎么没想到,赶明就去春江夜带百八十个姑娘回宫夜夜笙歌,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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