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见到赫连墨之前,他想到各种回答,他还想:“尽管我很早就知道他是棋盘上的执子之人,我是那颗棋,但我还是想让他亲口说出来,只要有一个理由,哪怕是哄我的,我都会原谅他,哪怕我死才能得到自由,我也会陪在他的身边。”
可是他得到了答案,答案是“不曾”。
第52章
外头挂着弦月,月光稀冷,从树梢叶子中穿梭而过,落到了江眠身上,犹如铺了层银纱。
即使南疆的气候还算宜人,深夜里露水总会重些,只片刻江眠便冷的颤抖起来。
他没有挪动,只想将自己藏在这里,祈祷着最好永远也不要天亮。
泠风过来的时候,江眠竟丝毫没有察觉,他目光空洞地凝视着远方。
“看来你已经得到了答案。”泠风一跃而上,没费力气坐到了江眠的身旁。
江眠转过已经有些僵住的脖子,看着泠风身上穿戴着的简单银饰,其中十分醒目的是坠在他腰间的那枚玉佩,上头点着翠,翡翠质地极为纯正,倒不似南疆独有,像是中原才有的手艺。
泠风顺着江眠的视线,拿起那玉佩,笑道:“这是阿仰沙年幼时候跟着圣女去往中原后带给我的,好看吗?”
江眠点点头,他的脸藏在暗影中,看不出什么表情,似乎不曾难受过片刻。
忽然间,江眠将一直藏在怀中的那本《驭》抛了下去,书本在枝叶中摩擦着发出细微又好听的声音,直到坠落于无尽的山野。
他的心中已不再挣扎,走过了小半生的路,归根结底不过是场虚无。
倏地,江眠从手腕下处抽出一柄短剑,剑体上银光流转,他在刹那间便要将剑送入自己的左胸口。
泠风一愕,伸手去拦。可他到底是没有武功的人,在千钧一发之际施展出了术法,黑色雾气从指缝中流出飘荡开,缠绕在江眠手中的短剑上。
兴许是因为江眠意志坚定,求死之心迫切;又或许是因为泠风在刚施展出术法的那一刻便遭受到了反噬,令术法的强度大不如前。
那黑色雾气缠绕了须臾便散开了来,江眠手中的那柄短剑最终还是刺进了胸中。
钝钝的声音响起,剑刃没入肉里,痛感席卷了江眠的大脑,他咬紧牙关,硬是一丝声音都没出。
泠风眼中流露出了少有的恼恨情绪,他看着江眠就要从这处树上落下去!
几乎是同一时间,泠风从袖中掏出一支竹笛,他轻声一吹,笛子短促而热烈地响了一声。
只一声,江眠从脖颈处向下,连带着心脏,均宛若被一条蛇细细啃噬,而江眠犹如被控制一般抬起了他的一只手,攀在一根较为粗壮的树干上。
这情景就像是先前在明月楼中被白遥控制住的死尸,不同的大概是江眠脸上还有些许血色。
大片大片的鲜血从剑刃处喷涌出来,泠风并不熟悉蛊虫之法,刚才的笛音也是阿仰沙教给他的最简单的控制之法。
如今的情势是泠风从未想过的,他所能做的只剩下尽快将江眠送回圣殿,也许在阿仰沙的手中还能捡回一条命。
泠风忍着反噬,再次施术,他同江眠二人共同被庞大又宽广的黑色雾气笼罩着,被包围着前往圣殿去。
等到这两人回到圣殿,泠风的反噬已然再也压不住。雪冰虫的寒性于他而言,竟如同饮鸠止血。
阿仰沙从内殿出来后,见到此情此景,心中犹如江海奔腾而过,她似乎也意识到了——泠风快要离开她了。
“泠风!”阿仰沙冲上去,搂住了泠风的胳膊,“怎么会这样……泠风!雪冰虫不是已经种进去了吗!怎么会撑不到一天!”
泠风握起阿仰沙的手,紧紧握在手中,笑得复杂而又深邃,他说道:“快救他……!”
阿仰沙这才看见倒在另一边的江眠,江眠脸色已经青了,血迹斑驳了衣裳,显得格外脆弱。
“我本想减轻罪孽,没想到却给你留下了烂摊子。阿仰沙……”
他停顿了一下,眼眸转而通红道:“救下他!你才能坐稳教主之位,记住…不要让他再想起如今种种,记住……了吗!”
说到最后,泠风声音骤然大起来,他死死盯着阿仰沙,等着她的答案。
阿仰沙泪水流了满脸。她刚才还在想着怎样能延长泠风的生命,翻遍了教中的蛊术典籍,终究是无济于事。
她点头说着好。
泠风这才放下心来,反噬的力量没有了压制,肆无忌惮地冲荡着他的身体。
阿仰沙看着泠风的模样逐渐变成了自己都不认识的样子,那一刻她似乎被夺去了什么一般,颓然地坐在圣殿空荡荡的地上。
她充斥着泪水的面颊在朦胧中看见了江眠,为了泠风的遗志,阿仰沙调动起体内的双生蛊——母蛊催动子蛊,江眠的脖颈后头忽的有处微微凸起,滚动着。
阿仰沙声音虚弱地念了几句,那子蛊动的更加剧烈起来。
江眠的命是被阿仰沙强行拉回来的,至于那些记忆,对于蛊虫而言操纵起来也并不难。
只是两者混在一起,尤其又是双生蛊这样难以全力控制的蛊虫,连阿仰沙也是十分吃力。
不出半刻,阿仰沙便察觉到了母蛊在自己体内的躁动,她尽力压制下去,让自己的意识透过母蛊转达至子蛊中去。
江眠的脸色逐渐有些血色,却没睁开眼。阿仰沙脱力后,身子软了下去,倒在江眠身上,眼角又滑下泪来。
从今日后,你就是圣教的新术司——江眠。
阿仰沙伸手握住了江眠冰凉僵硬的指尖,肩膀剧烈地起伏,无声地痛哭起来。
第53章
江眠在圣殿中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了。他挪动身体,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是在冰凉的池子里,里头的水大抵是寒泉。
池子里漂浮着银光闪烁的奇异花朵,随着他的动作水波荡漾起来,一颤一颤的。
江眠此时的头很痛,思绪也极其混乱。他似乎多了些并不属于他的记忆,那些多余的东西在他的脑海中此起彼伏起来,吵闹地令人心烦。
“你醒了?”阿仰沙从江眠身后出现,小小的个子稍稍靠近,眼睛红通通地肿着,却带着些许透亮的神采。
江眠在看到阿仰沙的刹那,脑中犹如过了电一般,属于阿仰沙的回忆涌入自己的脑海。
他吃力地抬头看着阿仰沙,却仿佛透过阿仰沙看到了她的一切——
原来阿仰沙这副年幼的身躯是前教主一手造成的。
在她幼时,阿仰沙便被痴迷于蛊虫之术的母亲丢进了炼蛊室,同五种毒物相处,几乎要了她的性命。
救她出来的人正是泠风,泠风术司抱着蜷缩成一团的阿仰沙,同教主对峙,等同于宣了战。
尽管阿仰沙被泠风救下,身体却成了再也长不大的模样。
随后十年他们二人竟真夺了权,成了圣教的掌权人,只是圣女一派在鹬蚌相争中韬光养晦,把明家的胃口养大了起来,如今甚至动了取而代之的心思。
江眠目光迷茫,他一时之间竟反应不过来自己究竟是谁。
他的眼神最终落到了阿仰沙的手上,那双手一夜之间枯瘦了许多,阿仰沙的指尖发抖,没什么力气般地垂在身侧。
江眠闭上了双眼,只觉得各种记忆都一股脑地冲进了自己的脑海中,令他摇摇欲坠。
阿仰沙看江眠这副模样,唇角微微松动,看来江眠已将前尘尽数忘了,如今的他只剩下自己的记忆。
她的手还在发抖,昨日的蛊虫之术已然是突破了她的极限,乃至于一夜过去了,还未彻底修整好自己的身体。
江眠终于冷静下来,他想起昨日自己的种种行径,配合着子蛊在他体内留下的阿仰沙的回忆,大致上已猜出了七八分。
他不禁叹气想道,如若可以,他真想就此死在那山涧之中,归于尘土,让一切均与他不再相干。
这时一个教徒冲进来急道:“教主,那赫连墨又带着许多人冲上来了!”
“这次我们………连霜蛇洞的洞口都守不住了!”
阿仰沙语气冷冷道:“慌什么?”
听到赫连墨的名字,江眠脸色惨白,不知是否因为他体内种着的那枚子蛊,如今他竟有了报复的心思,如同……如同与阿仰沙共了情。
江眠眼眸微微一变,压制住体内的暴虐心绪,从刚刚听到赫连墨那三个字而产生的撕心裂肺之感,如今皆化为想见到他本人的迫切。
昨日那柄短剑是那般深地插进了自己的心口,连拔也没有拔出。他赫连墨,也该体会体会。
江眠并未觉得自己的神思有何不对,更未察觉到如今的他比起从前,几乎判若两人。
江眠从池子里起身,湿漉漉的玄色衣袍贴在身上,平添了几分冷漠。
他漆黑明亮的瞳孔闪烁着幽暗的光,与从前单纯明净的双眸相差甚远。
“教主。”江眠声音低哑,“我们便出去同他碰碰面吧。”
阿仰沙没有用对泠风那般的亲昵面对江眠,两人之间虽有双生蛊的羁绊,却仿佛还是隔着什么。
她听到江眠的话,顿了顿道:“你就这样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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