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语气着实有些不敬,魏建忍了一下,开口:“是。”
“漓江本地人,娶的是罗都统的女儿,这才当上了都统衔,经历非常清白。”项飞白快速翻阅册子复述,撇嘴笑了一下:“就是大舅子死的十分离奇。”
魏建听到这里的时候神色微变,但是依旧不置一言。
项飞白好似没见到他的变化,自顾自地开口:“紫河车上上下下找了个遍,原不知你去哪了。原来是老阁主那边扣下了,这才耽误了一天。”
说罢他总算是放下了手里的案牍,看向魏建:“长话短说,这几日阁内是有些事,但也不是你们懈怠的理由。说说吧,为什么哨所这几日没有信息往来,完全瘫痪了。”
闻言,魏建先是一惊,复而又是疑惑,皱眉,斩钉截铁地说:“是哨所没有收到金盏阁的消息,怎么是我们瘫痪。”
项飞白神色也很麻木,他今日审了几个人,都是这个说辞。这到底是统一背好的词还是真的另有隐情,还需要时间查。
也罢,还有别的正事。
这事翻过,项飞白垂了眼伸手揉揉眉心,开口:“还有一件事,你和其他的人不同,正面的身份在要紧的位置,你那边的事要听老阁主和翟将军的安排。不过为了避免麻烦,这几日还是请你夫人来金盏阁小住几日。”
说到这里,项飞白放下手,看过去,以完全就是通知的语气开口:“你不介意吧。”
魏建抬头,看向项飞白似是连日审问导致的疲惫面容。
他忽然明了,天要变了。
第九十一章
漓江的天确实是要变了。
已近黄昏,凭春坊里,李达探着身子从窗外看出去,就看到一批衣衫褴褛的人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主街上了,与哪家妓馆送货的马车起了冲突,马骤然停下,撞着了路边的摊贩才闹出来这么大动静。
李达从楼上看,一见那些像是乞丐的人就又是堵心。
这天下,动乱也好,百姓流离失所也好。和这繁盛的漓江,这纸醉金迷的凭春坊又有什么关系?
人既然生来有命,就该各自守着自己的本分奔着自己的前程去,做什么来这地方污他的眼睛,平白玷污了这凭春坊的雕梁画柱。
他正欲张口,片刻,又闭上了嘴,嘴唇抿地紧紧地,继续去喝他那不知多少银钱一壶的好酒。
街角间短暂的动乱里,旬二紧张地看着前面的乱象。
她背着琵琶,蒙着面纱上了街,没曾想还没走到地方,就差点被送货的马车给撞了。要不是因为有流民冲歪了那马车的方向,可就要出师未捷就摔了琵琶了。
这场意外让她紧张了一瞬,等着面前的马车和流民都逐渐平静了,她才略微咽了咽唾沫继续往她的目的地走。
风华台旁边上楼的楼梯处只有一个门房守着。这几天停了歌舞,这处地方也格外冷清。旬二过去的时候,他正拿着本春宫画册看。
旬二欲往楼上的时候被他拦了一下,他那眼神往旬二身上一扫,就没了兴致。问:“上楼做什么?哪家妓院的,这几日不是没活吗?”
旬二看见他就有些紧张,幸好还记得自己早就准备好的话,说是前些日子里有东西丢了,想要上楼去找找。
那门房又上下打量她几眼,见那身段干瘪的确实扫兴,还蒙着脸,说不准是谁家还没开脸的雏儿。也不稀得再为难为难她取乐。开了门,让她顺着楼梯上了风华台。
风华台一共三楼,一楼没有建筑,是个坊门,从二楼开始有几间屋子,独三楼是开阔的,在凭春坊里也算是高的地方。
旬二一路都走得紧张,终于有惊无险地上了三楼。
她眨眨眼,学着她想象当中余沙的样子,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顺了几口气,又姑且算是警醒地挪了些椅子桌子把二楼上三楼的门给抵住了。
她做完这一些,才觉得自己一直绷着的那根神经松了那么一丁点。
旬二走到三楼敞开的望台上。放眼望去就是凭春坊最热闹的地界,春熙馆、眠宵楼都在入眼可见的地方。
快入夜了,天地一片昏黄。
旬二背着琵琶,走到离光只差一步的地方,停住了。
夕阳将歇,空气里的微尘被照了金色。可旬二没有看那些,她看着那垂暮晚阳下的一方地毯。
描金绣彩的宝相花,本来应该是多耀眼夺目的颜色,应该用来做壁画,做衣裙,结果沦落到这销金窟里,做了地毯。
那颜色看着旧,想是有了年头,被多少人踩着,终于那仿佛不会消散的颜色也落了灰,积了垢。
旬二蹲下来,抚摸了那一朵花。
光线变化着,太阳落下总是那么快,不过一刻的功夫,天就要暗了。
这夕阳降落未落的时刻,凭春坊里,各个妓家正在如往日一般地挂灯笼。
忽然,一阵琵琶急扫的声音响了起来。那声音扫得急,单听甚至不成曲调,只知道是技艺颇高。那声音仿佛催着人的心跳与它一起鼓动,不过是须臾片刻之间,这主街几处听得见这乐声的地方,都被这声音吸引住了。
有些耳力不错的,一听这声音就起了疑,这怎么有些像那催命客栈里面的琵琶?
可那催命琵琶嘈杂得很,不似这般抓人心。
凭春坊里,一时人们都在问,是谁在弹琵琶?
琵琶的急扫在最高处戛然而止,似乎这一阵开场之后,便停歇住了。七一零五[八,八#五%九=零
倏忽,这黄昏中,忽然又流转出了一段新的曲声。
入手处若银珠乍破,全是轮指做出的长音。明明是缠绵之音,却无端生出气势,仿佛间若见宫殿楼宇。
凭春坊中这些常年浸淫在这欢场的人,听到这开场,便都在惊诧中了悟了。
他们都认出了这首曲子,这不是风流场上会有的乐声,它既不缠绵,也不哀婉。但是能演奏这曲子却着实是每个伶人的夙愿。
这是大冀朝鼎盛之时的宫廷之乐,歌颂的是大冀朝平定前朝战乱后,帝王在军营中点兵,后荣登大宝的场面。
这不是谁都能弹的曲子。
乐声渐扬,却以琵琶模拟出了战鼓声。音调亦转为肃杀,仿佛有铮铮铁骨,生出恢弘气势,似乎眼前就是千军万马,而帝王纵马一一越过。
万千豪情顿生胸中。
李达托着酒杯,在酒楼的二楼听着这乐声,只觉得不知为何血也热了。
等他慢慢从这激昂情绪中醒来,却发现耳边,不止这一柄琵琶。
不知是谁先开始的,或许是被这曲子的豪情感染,或许是被勾起了无端的好胜心。凭春坊这里,尺八也好,筝也好,笛也好,纷纷和到了这乐声里。
她们不是君王豢养的乐妓,不配弹这首曲子。可是她们却会弹。
因为牡丹书院在凭春坊昙花一现的那些年里,在那间书院里似乎没有敬畏,没有约束,没有任何东西不可学。
她们从来不是牡丹书院的人,却又都是牡丹书院的学生。
曲乐转而进入了中端,乐声变缓,华丽之色顿显。帝王已经准备好迎接他的功勋,他的荣耀和权利。
琵琶的音色在这场华丽的宴席中,似乎变成那让人迷醉的权利的本身。
揉、捻、抹、挑、压、撞、勒、颤。
轮指也好,弹挑也罢。乐音在极短的时间内变换,比起奏乐更像是炫技,让人如见高山险峰,才知道原来世间有此景色。乐音跃动着,让人连跟上那令人目眩神迷的技巧都难。音色却圆润又若珍珠,让人不知这人究竟有怎样的一双手,能在如此急速的变化中还保持着这种柔融的音色。
这就是帝王之乐,高妙的技巧本身已经成为了荣耀的一部分。君王连享乐都要举世难逢的瑰宝。
其他的乐声在这无可望其项背的技艺中逐渐败下阵来,或和,或捧,却无一再能去争一争这琵琶的长短。
至幻至真,至高至美。
华丽乐章的终末,轮指最后那一抹余韵消散之时,悠远而漫长的拟鼓之声又了响来。
这不是战鼓,而是君王站在城楼之上,遥望国土之时,远方军营中的鼓声。
凭春坊中各处的乐声又逐渐高了起来,所有人都知道这乐曲即将终了,纷纷为帝王最后这一眼的俯瞰,道尽那最后一点荣光。
暮色已歇,星辰布满天空。
曲子结束在一段仿佛诉说着帝王未来江山百年的小调中。
此曲已尽,凭春坊中华灯初上,却寂静无声。
那曲子没了吗?似乎是没了。可耳边似乎还有着未尽的余音,胸中还留着一抹未散的豪情。
旬二独坐在风华台的三楼,她没有点灯,夜色降临,凭春坊的灯火耀眼如地上银河。
旬二看着地上,借着一点子外面的灯火才能勉强看清轮廓的宝相花,忽然觉得恍惚。
她想起自己为什么再没有好好弹琵琶。
以前在书院里,先生教她们入门,教她们根本听不懂的所谓风骨。
其实说白了,就是告诉她们自己的琵琶很金贵,手也很金贵,不是谁都能听的。
那不是谁都能听的,那到底是谁可以听呢?
旬二想不明白,就由着自己的心意。她的琵琶哥哥可以听,姐姐妹妹们可以听,花儿可以听,月亮也可以听。
而她不再好好弹琵琶,是因为在牡丹书院失陷之后,忽然对这句教导产生了疑惑。
她们的琵琶很金贵,手很金贵。
命却卑贱。
这不是让人觉得觉得非常可笑吗。
她在凭春坊里,在牡丹书院之外的地方待得越久,就越是了解平民性命的卑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