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这几年年岁还小,北方又不像漓江这里弯弯绕绕这么多。等着往几年后再看,就不这样了。
只是那个时候,自己看不到了吧。
想到这里,一股微凉的悲意涌上余沙心头,他浅浅笑了一下,微叹口气,开口:“我要走了,这次和你们交接清楚,后面的事要看时机应变,不一定还有再见的机会。祝各位……武运昌隆。”说着话,他站起来就要离开。
叶绾绾看着他要走,不知怎得,除了他们要逃出漓江这件事意外,忽然想起来别的事,叫住了余沙,开口:“你……我是说,旬二。今天她送饭来的时候,我看她神色不太对,你不去看看她?”
余沙往外走的脚步慢了下来,他停住,回头看叶绾绾。
他眼神有些复杂,像是要说些什么,但最后也只是略微点了下头,走到院中,从后门出去,不过几步路,就消失在巷道中了。
叶绾绾看着他走远,从那背影里莫名其妙地咂摸出一点一去不复返地萧索出来。下意识问了身边跟着她的侍卫:“伍浚,你说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叫做伍浚的侍卫不答,依旧是立在一边,说:“郡主,我们现下还有事,马上要去布置了。”
叶绾绾没得到想要的答案,也不追问,她侧了一点头,忽然开口问了另一个问题。
“伍浚,你们这些侍卫,从绕岚坪上下来那天开始,是不是已经瞧不上我了。”
她这话问的突兀,也问的危险。
伍浚听完她的话,就立刻跪下,头很低,开口:“属下不敢。”
叶绾绾又定定地看了他一眼,缓缓说:“你不敢,那其他人呢?”
伍浚是个聪明人,立刻理解了叶绾绾话里的意思。
他沉默一会儿,道:“但凭郡主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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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这里的对话余沙没有听见,他顺着凭春坊的巷道回了云柳巷里的客栈。
整个漓江的道路都在他心中,更何况是这一条。只不过这一次他走的路还是有些和往常不一样。
他一路避着人,走着逼仄阴暗的小道,或者借道人家的二楼,花了好些工夫才回了客栈。
他没惊动旬二,只是站在客栈二楼的檐上,借着院子里桃树的遮挡去寻旬二的动静。
旬二在这个客栈的后院住了很有些年头了。牡丹书院倾覆那天之后,她就被余沙接到这个小院子里看护着。
余沙不是总能来的,沐窈也不是一开始就住在隔壁的小屋子里。一开始的半年,旬二就宛如惊弓之鸟一般,在这个阴暗,又对一个小女孩来说实在是算得上空旷的院子里一个人熬着。
她那时也弹琵琶。
余沙到的时候,她正在从自己的屋子里往外搬东西。
虽然没什么钱,这些年住了这么久,陆陆续续的,旬二也给自己添置了一些东西。用箱子都收好了,整整齐齐地码放在她自己的小屋子里。
而还有些东西,不是她自己添置的。
余沙看着旬二把那些箱箱柜柜一个个搬出来,费了好大好大的功夫,才把一个扁长的木箱取了出来。
那箱子放在最里面的角落,好像还压了些东西,没被压到的地方上面还落得有很重的灰。
余沙看到旬二拿出来这个盒子,就大概清楚,旬二想要做什么了。
旬二仔细把盖子上的灰尘都给擦干净了,才在阳光和桃树下,把盖子给打开。
里面放着一把没上弦的琵琶。
小叶紫檀的木料,木头红的发紫。这么多年过去,木头皮上似乎都还有一层油光,在阳光下面安静地反出光来。
这曾经是牡丹书院最珍贵的一把琵琶。
旬二坐在桃树下摆着的木凳上,把琵琶取了出来,又放在膝头。
她摸着那熟悉得入骨的感觉,发了很久的愣。
很久很久,她才拿起了一旁早就备好的琴弦,给这把琵琶上好了弦,又调好了音。
那一手宛如珍珠击打银盘一般的圆润音色从旬二的手中流出来的时候,余沙起身离开了客栈。
余沙养了旬二整整十三年。除了那些确实事出紧急,事后又不好解释的事,几乎什么都给她说过,甚至不拘机密与否。
他没想过这能培养出什么人物,他同旬二说这许多的事,也只是身边需要这么一个说话的人。
而这么多年,旬二总是听的多,说的少。
她像是一个最安全而无害的树洞,没什么野心,也没什么愤懑。就只是听着,默默消化着这些有的没的东西,以至于余沙有时甚至觉得,她可能,其实不太懂。
可毕竟是他养大的孩子,再懵懂,又怎么会真的对四周的事一无所知呢。
余沙忽然觉得,自己实在是太过混账,实在是这天底下最烂的哥哥没有之一了。
他有意无意地,把旬二引到了这条路上,却再难说能否护她周全了。
可是他不能拦下她。
那是旬二自己决定的事,自己选择的路,他没有这个资格。
余沙一路控制着情绪回了子禄坊的小院,花垂碧在院子里等了他多时了。
一打照面,花垂碧不管这人面色到底多难看,先劈头盖脸一顿,把今日金盏阁的动向给他通报了个遍。
余沙脑子里略微有些乱,努力听了好一会儿,才听明白。原来他们昨天才和紫卫打过交道,今天天亮了之后金盏阁那边就出了好几个消息,不是找人的,就是不知写了什么威胁人的。
余沙心里算了算人名,问:“还有几个能联系上的。”
花垂碧心里算了算:“三四个吧,但是不确定他们今天晚上能出手。其余的人更别提了,有几个人今天行踪成谜,不知道是不是已经被处理了。”
余沙沉吟片刻,开口:“再发一道暗令,让紫卫如果可能,入夜后来凭春坊,去主街的风华台。”
花垂碧闻言皱了眉头:“风华台?去哪里做什么?这几日漓江这么惶惶不可终日的,那些歌舞都歇了啊。”
“你发便是了。”余沙说,嘴角露出一丝苦笑,复而又问了别的事:“让你找的东西找到了吗?”
他问起这个,花垂碧面露难色,余沙以为是他没有找到,结果背后忽然响起一个女声。
“自然找到了。”
余沙闻言一惊,立刻转头看去。
是司恩。
第八十九章
自从那天在平恩坊的沉巷一别,司恩和余沙也确实是有日子没见了。
余沙比起那天更不似个人样,司恩倒是还好,只是眼神里也没有光,看着也没有什么人气的样子。
此刻二人在这里再会,实在是让人意料不到。
花垂碧看出来两个人的气氛不对,开口打了个圆场:“原是我忘了说了,本来我们在暗中寻访线索,但是司恩姑娘忽然找了过来,还带着……”
说到此处,花垂碧顿了顿,才再说话:“还带着李骐华。”
余沙听了这句话无甚反应,还只是这样平静地看着司恩。
司恩和他对视片刻,终究是先败下阵,递了台阶:“不请我进去坐坐?我帮了你这么大一个忙,总得给我说几句话的面子吧。”
余沙看着她不说话,花垂碧倒是有眼色,劝和道:“你们先说,我去再看下今晚的布置。”说完,他就离开这处院落了。
院子里没有风,太阳底下也没有遮挡的东西。余沙偏偏就这么站着和司恩熬着。半晌,等花垂碧真的走远了,余沙才对着司恩说话。
“你这样做,菱云夫人那边怎么办?”
司恩闻言就笑了,她其实不太爱笑,脸上永远是懒懒的表情。她随手捋了一边脸颊的头发,说:“你不必担心我,我要做的事,从稳住李语心让李家不立刻发难那刻,到绕岚坪事变就已经结束了,我留着李骐华,本来是为了事败保命的,现在没用了,既然你用的上,就给你。”
余沙闻言沉思良久,忽然就露出来一个嘲讽的笑来,不为别的,只是因为他实在是觉得太可笑了。
“你和余望陵合作。”余沙控诉,还带着那么一点不可置信:“利用陆画,一起铲除李王府在漓江的势力?”
司恩没有开口说话,她默认了。
这个事情之前关澜就道破过,那时她只是觉得被这什么都不知道的外人刺一句,多少有不屑。可是面对余沙,她只觉得有种奇异的歉疚。
因为她知道余沙问句里的指责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陆画。
司恩的表情失控了一瞬,可是这失控和歉疚很快就被她自己压抑下去了。是,余沙确实是一直在想办法,但是那么温吞,只能等,又要等多久?
司恩想定了,也早就想定了自己的结局,此时再看余沙,就觉得没那么难以面对。她仰起头,说:“我知道你在为陆画不值,不用你为她讨个公道,待此间事了,我自然会下去陪她,还世间一个干净。”
余沙忽然觉得疲累,这仿佛连灵魂也朽烂了。他兜兜转转忙活了这么一圈,到底是在忙活什么呢。
过往他花费过的心思,似乎都是一场笑话。就算自己死不足惜,那关澜呢,叶绾绾呢,这些无端被卷进来,又陷入困境的人要怎么办呢。
他从很久以前,就一直觉得金盏阁是一个大漩涡,卷着李王府,余家,朝廷,卷着这些人在漓江不断地争斗、算计、似乎永无宁日。
可他这才发现,也许人心才是漩涡本身。任何人都有自己的情感和欲望,有想要的东西和想做的事。他们或许会被一时的利益和希冀所迷惑,可是到底,每个人最终都只会走向自己选择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