旬二见他不解,也没细细解释,就挑了第二句和他说:“凭西一坊春,满地红花开。这里说的就是凭春坊。”
关澜问:“满地红花开又是什么意思?是说桃花开了又落吗?”
旬二说:“现在都是这么说的,以前最早却不是这意思。”
她神色凝重了些许,开口语气都便凉:“满地红花开,一说,是打胎药,因为这里是妓坊,所以家家户户都备着红花药。二说,是说这里的人死了,在地上溅开的血花。”
关澜听了她话里的意思,眉头都皱了起来。
旬二接着说:“如果说凭春坊四处都只是开着红花的话,那暗巷就连地缝都渗着血了。”
旬二又看向关澜,虽然其实只是话赶话的说到这里,但是她也存了几分试探的心。如果眼前这人真的能陪余沙过下去,那这些事他迟早都是该知道的。要是他因此会产生嫌隙或鄙夷,那她就早早乘着余沙还未发现,想办法让这人离开他的视线,便不叫余沙再伤一场心了。
旬二一字一句的说:“我哥哥,最开始,就是在暗巷,把我养大的。”
第二十四章
十三年前,余沙自己都是个孩子。又如何,在暗巷这种地方,再养活一个孩子呢?
旬二不知道关澜是否听的懂这话背后隐约的不祥,她只是缄默着,观察着他的反应。
门外,阴云密布,须臾间,又下起了暴雨来。
项飞白捧着文卷往湖心小筑去通报,走到一半,天降暴雨。他没方法,只得用身体护着纸卷,匆匆而行。
金盏阁内里虽然都设有风雨连廊,唯湖心小筑一处例外,四周都是空地,从鸟瞰的布局来看,倒像是从金盏阁整体的建筑群里分割出去一般。若是从望台看去,其间往来人物或是动向都能一览无遗,并无任何遮挡。
这也算是老阁主终究还是默许了余望陵继续住在这里的理由之一。万一湖心小筑真出了个对余少淼忠心耿耿的人,命不要了也要杀了余望陵给主子报仇,也好第一时间赶到,救下余望陵的性命。
这倒是苦了现在送东西的项飞白。没有风雨连廊,便无论如何都要淋雨。这雨下的突然,又下的极大。不过片刻功夫,便如水盆倾泻一般,让人望之生寒。
项飞白不过就冒了一小段的雨,就几乎浑身湿透了。
他前脚进了湖心小筑,仔细检查好怀里的东西没被浇湿。便有侍女过来,拿过文件去给余望陵,又引着项飞白去沐浴换衣。
等项飞白收拾利索,余望陵已经坐在一楼的大厅里,把要看的东西都过了泰半。有几样他特别在意的,便挑出来放在了一边。
这厢外面还在下雨,雨水打到湖面上,形成无数的圆形水纹,小而密集,显出几分沸腾的态势来。项飞白在余望陵旁边的凳子上坐下,等着他问话。
余望陵没看他,等把手头这些东西都看过了。才捻了一张他特意挑出来的问项飞白。
“凭春坊几时又出了个绝世美人了?”
项飞白没想到他还在意这个,他递给余望陵不过是因为这是紫河车那边递的消息,闻言回答:“紫河车那边传的消息,也许是哪家妓馆弄出的噱头。”
这回答余望陵也没说满意不满意,随手把纸放下,托着腮打量外面的雨景。
“你说,他会不会躲在凭春坊呢?”半晌,余望陵开口。
这话并没有指名道姓,但是谁都知道他说的是谁。项飞白刚沐浴完,听余望陵这么问又是一背的冷汗,不知这人怎么又想到这茬了,只得回答:“不该吧……按他的性格和经历,最厌恶那地方的人就该是他。漓江那么多坊市,就是要藏身何必往那处去。”
余望陵伸手在桌子上点了一点,似是在想事情,片刻后笑了:“若不是余断江压着,我倒是想知道,要是这满漓江的人都知道,他余少淼是暗巷出来的人,会怎么想。”
这人对自己亲爹都指名道姓地叫,项飞白也只能当做没听见,附和他说:“大约不会信。不管怎么说也太骇人听闻了。一个是金盏阁的阁主,一边又是暗巷那种地方。”
“我倒是觉得,该称他一声豪杰呢。”余望陵收回手,闲闲地说:“不是所有十岁的小孩都能在那种地方囫囵个的长大的。”
说着,他又想到什么,嗤笑一声:“他不是还养了个妹妹?牡丹书院倾覆之后就没了消息。他藏得倒好。”
项飞白也不好接话,只能梗着脖子点头。
“凭西一坊春,遍地红花开。”余望陵念了句儿歌,“活在暗巷那种地方的孩子,向来也就这么三种。”
说着,他朝项飞白伸出三根手指:“一、雏妓;二、药人。再有嘛,命稍好些的,就是那些店家家养的孩子。不过也是命稍好些,那种集天下恶心于一体的地方,纲理伦常和人性统统被践踏到泥里,发生什么骇人听闻的事都正常。”
项飞白拿不准余望陵又在搞什么幺蛾子,为何突然又与他讲起这些来,开口:“前阁主进金盏阁前的资历都封存了,要么在老阁主手里,要么在长老手里。若是您需要,不如问那边要来。”
“得了。”余望陵说:“明明背后下黑手的时候个顶个的积极,人死了却又端起长辈的慈悲。说不愿他名声有污。”
他声音难得变得有些冷:“到底是怕谁名声有污。”
项飞白也不知他到底是在为余少淼鸣不平,还是单纯的因为恶心长老院那几尊大佛所以在撒气了,但他实在不想在这里和余望陵说余少淼的是非,于是调转了话头:“不管如何,他如今明面上已经是个死人。这些声名其实也只是金盏阁的声名。过了就过了吧。”
余望陵不置可否,侍女这时上了茶过来,今年刚采的新茶。余望陵看那茶汤的颜色,不知为何,像是又想起什么好笑的事,笑了:“说起来那日李达过来送茶,在这里讲了半个时辰这茶的来历,诸多讲究,简直繁琐到恼人。价格也是水涨船高,说是能与黄金等价。你说要是余少淼在这里,听他说这么一口茶,就能买他一辈子。会不会气个半死,也如法炮制,用他在那污糟地方学的手段,废了这位李王世子。”
“阁主!”项飞白听到这里实在是听不下去,直接站起来,随口找了理由:“若是阁主没什么要吩咐的,属下先行告退了。”
说着他也不管余望陵什么反应,反身就走。
余望陵不紧不慢地开口:“你倒是真心待他。”
项飞白的脚步停了,也不回头,开口:“……阁主是在试探我吗?”
余望陵稍微抬眼看了他一眼,又垂下眼睛,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项飞白又转过身来,这回说话声音倒是又有些平日里小心侍奉的味道了:“阁主,我知道我们这种下等人入不了您这样贵人的眼睛,平日里宽宥些那都是抬举。可不管怎么说,他不论死生也算是对金盏阁鞠躬尽瘁了,我就是不明白,您为什么非要糟践他啊?”
余望陵拿着茶杯,也不回话,摩挲一会,仰头一饮而尽。
正当项飞白觉得余望陵什么都不会说的时候,他却开口了。
“雨天真烦。”他并不看项飞白,只是看着外面连绵的大雨:“真是不管过多少年,我还是讨厌下雨。”
说罢,他一点那张报告着凭春坊内美人的纸张,说:“通知下去,让紫卫自己去查。”
回到公事,项飞白就算心中还有气,也只能回话:“已经通知下去让人去凭春坊问了,为什么还要动用紫河车。”
“饿死鬼没说实话。”余望陵回答:“这是想借金盏阁的人帮他们排查别的事,若是喊了人就让收队,同饿死鬼说,若是这事没个结尾,也没什么有用的消息,东边那帮孩子,就全杀了。”
项飞白猝然一惊,不可置信地抬头看余望陵。
余望陵却没有再解释的心了,挥手送客:“行了,你下去吧。”
第二十五章
雨还在下。
凭春坊里,关澜还在和旬二对峙。
这厢话虽然看似是不经意提起的,面对旬二此刻的神色,关澜倒是也看出这不是件小事。
其实他不是不明白暗巷那到底是个什么地方。他从雀获平原来,一路南下,也去过定州,见过世面。
别处虽然不像漓江,地理交通占尽商贸的优势,因而比别处富庶,有些该有的地方,也是都有的。甚至因为物质匮乏,人命轻贱,说不准还要比这里还要烂上三分。
那种地方长的长大的孩子,吃的都是不能宣之于口的苦。
说来也奇怪,这世上事总是两说的。一说人连饭都吃不上了,做什么都能谅解。又是笑贫不笑娼,好像贫穷是比自甘堕落更下贱的事。另一说,但凡是个良民,就算再低贱贫穷,也要比妓馆里最红的花魁高贵上许多。
旬二现在如此和他对峙,不过是怕自己也对余沙有轻视之心罢了。
关澜不知道余沙的经历,他不太看重这些。向来他与人交往也只相信自己的判断,之前说认余沙这个朋友,自然说话算话。
只是他待人处物的能力,还没圆融到妥善处理眼前看似气焰高涨,实则色厉内荏的小姑娘。
她要是只猫,此刻真是全身的毛都炸起来了。
关澜叹口气,开口:“我不会对你哥哥有轻视之心,你放心。”
这话说的直白,倒是有效。旬二稍微不炸毛了些,却又些狐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