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要守些规矩,但是至少保住了性命。
乱世中,人多少还是对寺庙这些地方有三分敬畏的。可能是恐惧鬼神,也有可能是寺庙清寡,实在没什么油水,还不如去扫荡个村庄。
可这些光是图安逸才出家的人,并不是每一个都六根清净的。一时还能装装,时日久了,就收敛不住原来的脾性。
其中偶尔有人破戒开荤还算小事了,乘着夜色劫掠寺庙中旅人的事都时有发生,就是闹出人命也不稀奇。更不要说其他那些修身养性的戒律,那真是满纸经文权当放屁听响。
可这些戒律中,最煎熬的还是脐下三寸的需求。
这些能在乱世里出家图安逸的能是些什么好汉。侵犯来上香的女香客的都算是普通的艳情故事了。最下作宁人作呕的,是那些更为阴损的,搜刮没了父母的孤儿来取乐的肮脏事。
这种事其实以前就有,只不过都是悄悄的,仿佛自己也还要着三分颜面,不敢宣之于口。可是到了鉴安之乱,天下流民四起,遍地都是没人看护的孤儿的时候,这事的走向就变了。
和尚庙里的娈童一度成了一项生意,人也真是奇怪,越是这样的乱世,越是放浪形骸。
那些挺不起脊梁去面对流寇兵乱的贵人们,把这一腔无所归依的家恨国仇统统排解在了更弱小的人身上。
也许是飘零在外的孤弱女子,又或许是那些没了照拂的小孩儿。
后者兴许还更合适些,天下男人的劣根性,吹捧了多少年青春少女,不就是喜欢嫩的吗?
这年头,女孩家儿十四、五岁就能嫁作人妇。再小些便也无妨了。
这事恶心不恶心呢,恶心。
可是有没有办法呢,没有。
一开始只是些名不见经传的小寺,野寺。后来这股火越烧越烈,总算是烧到了所谓的皇寺身上。
这也难怪,谁说那些达官贵人,就不好这下作的趣事。
可是这些官寺皇寺与别处不同的一点,就是这些寺庙里,是正儿八经住着一些龙驹凤雏的。
于是这火一烧过来,便终于引火烧身了。
“那年竹林寺大火,至今还是众说纷纭。”余望陵说,“只知道确实是因为那下作行当里误混进去了一个贵人骨血,却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人。”
余望陵话说的机巧,留了些空隙等着关澜接。
可关澜却仿佛石头一般,他这番话说完了,也只是说了一句。
“我想听的不是这些事。”
余望陵登时就笑开了。
他问:“那公子想知道些什么呢?”
“我知道他最后在竹林寺失踪,后来过了好些年又听到漓江余氏把他找了回来。”
关澜说:“我想知道这之间,和这之后的事。”
他看向余望陵,目光中有不能错认的坚定:“我也想知道他为什么死。”
这目光,这么真挚,这么诚恳。关澜携着一腔孤胆而来,满怀赤忱。
若是此刻,他面前站着的是余沙。也许不管那些往事再黑暗,再难以提起,也会一五一十地和盘托出。
可他眼前的是余望陵,
余望陵笑了。
他开口。
“那就从,少淼是怎么被金盏阁找到开始说起吧。”
第二十八章
认真算起来,暗巷长大,又全须全尾地活到现在的孩子,其实没有多少。
以至于余沙自爆了家门之后,花垂碧第一反应是皱了眉毛。
丁字牌第一间,他当年的确也是住在那里的。
“我不认得你。”花垂碧肯定地说,“当时我们那一间,十二个孩子。夭折了九个,除了我,一个进了紫河车,还有一个进了李王府。前些年听说也死了。”
“谁知道呢。”余沙说,“兴许我只是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幽灵吧。”
这话要是换做旁人来听,大概就是听听就算了,又或者只是觉得他有所隐瞒,不欲多说。
可花垂碧毕竟是花垂碧。
他在这凭春坊里沉沉浮浮十几年,见识过各种各样的人,见识过各色各样的绝望。
所以他迅速领悟了余沙话里的不祥,和那看似荒谬的真相。
他在说自己是一个本应该死了的人。
“你到底是什么人。”花垂碧皱起了眉,余沙身上的迷雾并未随着他的坦诚而散去,反而变得越发浓厚。花垂碧看不清这人的过往,只觉得不安。
“花垂碧。”余沙忽然开了口,“如果回到当初,回到小时候春熙馆的龟公来暗巷买药的那天,你还会为了被选走,把脸洗干净吗?”
花垂碧一瞬间抿紧了唇。
能在暗巷那种地方全须全尾长大的孩子,总是要舍弃些什么的。而且说实在,都沦落到那种境遇当中了,真的是不管舍弃什么都应该原谅。扣、群,二/散|临六'酒*二|三酒=六"
说到底出路无非就那些,出卖身体,出卖灵魂,或者出卖别人。
花垂碧选了一头,余沙自然也选了一头。
他们实在是故人相逢,余沙却实在没有时间再和他叙旧。
“抱歉。”余沙说,“我现在要走了。”
花垂碧没有拦他,就这样任由他离去了。
刚才那个问题,其实不光是问花垂碧的。
有些时候,余沙也在想,如果时光重新倒回当年的暗巷,自己又会做什么。
大抵不会有什么改变。
他沦落到暗巷的时候,身边已经带着旬二了。一行二十几个孩子,都是没了父母的,像是牲畜一样地被赶进漓江。
他其实有很多机会被买走。这队人牙子沿着漓江的巷道挨家挨户地卖人,模样周正些的,或是看起来身体壮实的很快就有了着落。都是一些南迁来的没落贵族,家里正好缺仆役。
余沙小时候模样就长的很好了,就算不是最顶尖的脸蛋,也是很清秀的。
但是他一直没被买走。
这其中,一方面是因为买家嫌他瘦弱,看着不是长久之相。另一方面,是因为他一直用各种各样的泥污,掩藏样貌。
他不光自己这么搞,他还给旬二这么搞。
他自己那时候也就是个十岁的孩子,这么弄都是因为在竹林寺里的那些见闻,觉得容貌要是被人看上了,并不是好事。
现在想想,若是早早被这些贵族家买走,说不定还能顺遂一点。
可是千金难买早知道,当年的他和旬二,就一直留到了最后。那人牙子见实在出不了手,就算了几个馒头的价格全部卖给了暗巷的一家买孩子的店面。
那就是丁字牌第一间。
其实暗巷的孩子,如果彻底安分下来,就当自己是最廉价的劳动力,还是能养活自己的。毕竟就算是个奴隶,施舍几个干粮也不打紧。
可是总有些不这样安分的人。
余沙这么多年都还记着花垂碧,也是实在因为他太个别了。
明明都堕落到这种地方来了,合该好生谨慎着度日。花垂碧却不,他坚持要给自己起个名字,要认字。得空了就拿着根木枝在墙根下写从各处看来的字。
他那时也是泥猴一样的人,每日和余沙他们做着最脏污的活,倒人家的夜香和恭桶。可他却好像又与别人不同,总说着让人不懂的话,又总是大放厥词。说有朝一日一定要出去看看。
其实他说的那些话余沙都听得懂,只是他不敢搭话。
这样的个别是十分危险的。而且比起来自大人的危险,更多的是来自自己朝夕相处的同伴。
终于有一天清晨,花垂碧不在他的铺位上。
余沙紧着早上那一点点的清闲时间,在暗巷的小道里找了许久,最后在一个死胡同里找到了花垂碧。
他裤子烂了,下半身全是血。
那天之后,过了几日,春熙馆的龟公照例来暗巷买药。花垂碧一反常态,用河道的水把自己收拾得无比干净利落,也不做活,就坐在丁字牌第一间的门口。等着那龟公路过。
几乎就是一眼的功夫,他就被带走了。
可想而知这是一张怎样的脸。
后来挂了牌,就算是男的都不打紧,照样住着全漓江最奢华的房间,一夜点的香就值千两银钱。
而余沙还记着的,是他被挑走的那天,几个暗巷的汉子暗悔没把他洗干净再弄的骂娘。和他们一间屋里,几个孩子艳羡又妒忌的酸话。
这些人后来都死了,在花垂碧的盛名传遍了整个凭春坊后,以不同的理由,不同的死法,在不同的地方,死去了。
余沙不知道这些与花垂碧有没有关联,毕竟死人这件事在暗巷里,还不如死了头牛来的新鲜。
他在暗巷里熬了一年,一个人做两个人的活,每天用一半的口粮喂旬二。
他本来觉得自己还能熬到长大那天,却因为花垂碧走了垮了一半的精神。
他是那个时候,觉得自己肯定是护不住旬二的。
旬二当时就是个普通的丫头片子,没心没肺,也没什么记忆。每天就跟个小尾巴似地跟着他。又因为营养不良,瘦的像是才两岁。
这是还小,孩子总会长大的。
暗巷能做工的只有男孩,女孩是不可能出现的。就算偶尔哪家店里有,也会很快丢了。好一点的去做雏妓暗娼,坏一点的尸体都沉在了河道里。
这里的小孩价格也就几个精面馒头。谁又会为了几个馒头,去找人麻烦呢?
那时候余沙也才十一岁,心智远不能说成熟,他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看着旬二的脸,想着不若就一起死吧。既然逃不过,自己选还显得潇洒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