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净月正巧也在看他,嘴角依旧挂着笑意。
她没有说话。
余沙觉得真是幸好有昨晚的酒和今晨的开悟,他此刻看着这些人和关净月,心里竟然依旧非常平静,一丝一毫的动摇和犹豫都没有。
这事,要说清楚,不难。
极乐方其药,从培育药草到售卖进贡,皆是翟家与余望陵所为,李氏也参与其中。一应人证,物证,都在。
唯一说不清楚的,是他和金盏阁的关系。
这就让事情变得复杂,他明白余望陵的筹算,大概就是将极乐方一事曝光,再揭破他余少淼的身份,将极乐方其药,和去年漓江死了无数世家的血案统统栽到他身上。他在漓江一役中终于明白了情义对于一些人的价值,于是学会了以此为要挟。
翟家是有脱身的余地的,可以说他们只是做生意,并不知道此药会有如此毒性,更不知道原来这药和漓江血案有关。
这其实非常奏效,因为本身,他和李达在文书上已经认罪了,甚至已经同时被押往京城结束。只不过押送路上双双出了纰漏,他和李达都不知所踪。
此举也非常要命,关净月要是保他,会直接得罪漓江所有的新旧贵族,再无和平统辖漓江一带东南之地的可能。
但是这个计谋,要破解也很简单,他余少淼早就是个死人,就算有人认出来,既然他们预备在会盟生事,只要不让余沙在丰城露面就行了。
可关净月偏偏带他来了。
余沙再一次感受到了之前他隐隐发觉的,操控着他的那双手的主人是谁,那双手现在已经不再朦胧,带着一股迫人的威慑,捏在了他的后颈。
试图通过郭恒之让他用极乐方去刺杀谢舒的是关净月。
预料到余望陵的计谋,还是将计就计把他带来丰城的也是关净月。
余沙凝视着这个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就对他亲切非常,甚至有些许孺慕之情的女人。
他此刻才开始真实的了解她,在那些传奇之外,在那些话语之前。她的确不光是个杀神,她同时也是一个上位者,一个野心家。
她这样做的理由,是为了关澜。
她选定的继承人,自然不可以是一个,为了爱人把自己置于险地的人。可这个阴谋的价值,也绝不止于这名爱人的死亡。
就当是,为了关澜的,前程吧。
也许现在最好的选择,一如他当时在漓江的选择一样,牺牲,承认是他欺瞒了关澜。把北境王府彻底摘出去。
这当然是个惨痛的悲剧,爱人牺牲于阴谋,这绝对能极速地压制住关澜所有对自由的追求。杀人是远远不够的,因为他并不是死在某一场战斗当中。
阴谋,有组织阴谋的人,实现阴谋的场合,和阴谋能畅行无阻的世道。
关澜在这之中会很快发现,他的复仇,痛苦,和愤怒,只有通过彻底扭转这个世界才能结束。而为了做到这一点,他将会别无选择。
在这样嘈杂,混乱,又亟需人做出选择的时刻,余沙忽然感到了一刻的安静。
这安静足以让他听清楚关澜轻声在他耳边说的话,那声音低的,简直像是自言自语。
“就和你说,千万别在她跟前显得你特别好,见识了吧。”
他声音里甚至还有一丝恨铁不成钢,不过很快,那语气就变成一点点的嫌弃,和隐隐约约的暗爽。
“唉,这也没办法,谁叫我太爱你了。”
余沙没有哭。
他握着关澜的手,感受着那他握过不知道多少次的温度,想起了稻城那天,射过旬二眼前的,宛如奇迹一般的箭矢。
这世上没有奇迹。
这世上有关澜。
“诶。”余沙捏捏关澜的手,小声叫他。
“干嘛。”关澜立刻就回了。
“我等会准备劫持你,你准备一下。”余沙已经开始明谋。
关澜莫名其妙,“那你劫持啊,问一嘴干嘛。”
余沙说,“我还准备劫持另一个人,所以你得自觉一点。”
在这喧闹和讨伐之中,比起关净月的洞若观火,和沐窈的事不关己,其他唯一还在关注余沙这边情况的,就是翟谡。
他是知道内情的,但也被这乱象打的措手不及,还想为余沙分辨,就听见余沙远远地,朝他无声地说了一句话。
那句话是。
“你去平寇,我去救景榕。”
翟谡尚且还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就见余沙忽然一个轻功跃起,直接掠过众人,直冲谢舒面门,关澜紧随其后。
谢舒只是神情游离,并不是死了。余沙突然落到他面前,把他惊了一大跳。
余沙没给他机会多想,直接把他从后面勒住,强迫他站了起来。关澜站在他旁边,把余沙的一截腰带系在手上,权当是被“劫持”。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余沙控制住谢舒之后哈哈大笑。这连续两个举动成功把这满室的人的震惊了,所有人都站了起来,不少白胡子老人家遥遥伸出一只手指着他,嘴里喊着乱臣贼子,人抖的都快倒了。
“我是乱臣贼子!”余沙站在高位大喊:“这位大人没有说错!!我不但一手酿成了漓江惨案,我今日还要劫持谢氏的皇帝和关家的世子!”
他这番发言彻底把在场的人整懵了,连那个一开始指认他的人,都拉着尖锐的嗓音,抖着问他:“你……你想做什么?!!”
“为我金盏阁!”余沙大喊,“为我流民军!!!!”
话毕,余沙示意关澜跟上,两个人劫持了谢舒,从府衙的侧门窜出。这事发生的太过突然,谢舒又太过没存在感,他俩从府衙逃跑又是家常便饭了,竟然十分顺利地就逃出了丰城府衙。
这事实在是太滑天下之大稽了,三方会盟,流民军首领的堂哥把皇帝还有北境世子给劫持跑了。
奉华院瞬间乱成了真正的一锅粥,所有人都乱套了,朝廷的人乱糟糟的到处找人,也有哭天抢地的,还有冲着关净月要说法的。
翟谡在这样的混乱里迅速领悟了余沙那句话的意思,他立刻抽出了随身的佩剑,指向沐窈,同时震声出口:“流民军首领劫持了皇帝陛下!请你们把人交出来!”
此言一出,好像所有的无头苍蝇都找到了攻击的方向,情况逆转,平北卫的官皮一瞬之间就被扯下,所有人都在朝沐窈要人。
关净月在这场闹剧中,静静地看了看众人,又往余沙和关澜逃跑的地方看了很久,看着那已经完全不见人影的天际,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她站起身,徐徐松动了一下筋骨。
“这位,沐将军是吧。”她朝着沐窈说话,声音不大,但是在场所有人没有一个敢疏忽于她。
于是所有人都静了,齐刷刷回过头,等着她的下一句话。
关净月笑了,一如她平时的样子,开口:“这,皇帝和我儿子都被你们的人劫持走了,肯定是没法谈了,咱们还是打吧。”
第一百九十九章
“你戏,是不是有一点太过了。”
逃出丰城的路上,关澜还在给余沙讲戏:“你笑成那样,就很假,你看没看过话本。还有,你重点,应该还是放在诬陷余望陵这件事上,就说了六个字,就很没有分量。”
余沙被他念叨了一路都快烦死了,他们俩跑出来,那真的一步都不敢停,靠着余沙熟记的城中布防,彼此都把轻功发挥到了极致,终于赶在消息传到城门之前冲出了城。直到跑到一处鸟都不认识路的荒郊野岭才敢停下来。
“草……你不要念了,你快过来看看,这皇帝怕不是要死了。”余沙紧张地看着谢舒。他俩急着逃跑,实在是考虑不到同行之人的体验,此刻谢舒翻着白眼,嘴边还有白沫,眼看着是要不行了。
关澜于是只能暂时放弃对艺术的追求,跑过来研究皇帝老儿的死活。
他看了会儿谢舒的样子,不知到底是嫌弃人还是嫌弃惨状,拍板道:“搞死吧,反正可以嫁祸给余望陵。”
然后,谢舒的求生本能在这绝境之中挣扎了起来,他佝偻起身子,开始吐。
关澜于是更嫌弃了,开始骂骂咧咧:“你这还管啊!”
余沙觉得到底他也是个文明人,不能虐待俘虏,于是仔细观察了他的情况,说:“不对。他之前被塞了药。”
于是两个人又开始运功给谢舒催吐。不得不说,谢舒吐完了之后,神色终于恢复了一点清明。眼睛都没那么浑浊了。
余沙和关澜给他收拾了一下,谢舒摊在地上缓了好一会儿,似乎理智终于回炉,他茫然地坐在那,左右看看,也不说话,看着跟傻了一样。
半晌,余沙都以为这老头是真的被喂药喂傻了之后,他,他突然就哭了。
涕泗横流,老泪纵横,比之前吐的时候还丑。
余沙:“……”
关澜:“……”
这就是皇帝啊,突然一点也不向往了。
等谢舒终于吐完了,也哭完了,也缓了缓神志,能说话了,第一句话就是:“你们走吧,就让我死在这,我再也不回去了。”扣}群23#O6{9+ @2?3[9\6=每日,更*新
谢舒被喂了好几年的药,每天清醒的时候不多,就是清醒的时候也浑身难受,但是又死不了,日日煎熬,几度寻死都被翟骞救了回来。
他是大冀的皇帝,但是他的生死都不能由自己控制。
他的妻子,孩子,不是被斩杀,就是被利用。而他后来那些名义上的配偶,也都只是嫁给了皇帝。他早就想死了,日日想,夜夜想。可是他逐渐连出恭都不能自己来,活的越发屈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