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下属不敢接话,只是把身子躬地更低了一些。
余望陵没再多说话,顺手拿了另一张帖子,上面写了一个翟字。
他看了那帖子的封皮两眼,才打开,把那内容细读了一遍,末了,笑了一声。
余望陵没开口,倒是那下属听他的笑声更加噤若寒蝉,不知这位活阎王又想做什么孽。
他把那帖子往案头一放,提笔写了一封书信,折好,招呼那下属过来,把信函递给他。
“把这封消息,以最快的速度送到往稻城行军的人手里。”余望陵用手指在那信函上略微点了点,“务必要在朝廷的消息抵达之前送到。”
那人拿了信,不敢抬头,答应着退下了。
四下没了人,余望陵把目光投到了日前他和自己对弈的棋盘上。
棋盘上厮杀的极为惨烈,黑子与白子在棋盘一角的小小地方进行了寸步不让的劫争。此时细细推敲起双方局势,黑子固然圈到了更多的地盘,却无法做实,只是声势唬人,而白子在上方已然成活。
此时正轮到白子行棋,一记小飞,正巧点入黑子空虚之地。
“此时再不做活,倒真要输给你了。”余望陵喃喃道,从棋盒中摸出一枚黑子,放在手心里把玩,却迟迟没有落下。
待日头慢慢偏转,余望陵手里的这颗黑子,才轻轻落在了棋面上。
下在中腹之处。
遥远处的稻城,一日前。
城墙塌了,百姓蜂拥而出,还有各路行商和江湖人,都争先恐后地赶着出城。也有许多人害怕那些匈奴人躲在屋里的,即使余沙一行人沿着街巷喊了不知道多少次,也没再敢露面。
就在余沙拖着就快虚脱的身体,准备再沿街喊一次的时候,关澜从背后把他抱住了。
“够了,小淼。”他贴着余沙的耳朵说:“已经尽人事了。”
余沙满眼通红,伸手就要扒开关澜的手,蓝百灵在旁边看不下去了。她撕了块身上的布,撒了不知道什么玩意,往余沙鼻子上就是一捂。
余沙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做最后的挣扎,却还是没抗争过疲劳和蓝百灵的药物,晕过去了。
“我就说你那怀柔手段,不好使。”蓝百灵对着关澜呲牙,“这种不听话的,就得来硬的。”
关澜不知该是无语还是敬佩地看了一眼蓝百灵,缓缓点头,“受教了。”
等余沙再醒过来的时候,是被人吵闹的声音惊醒的。他梦里还全是稻城的事,血光,骑兵,哭嚎。还有无头苍蝇一般逃出城,却不知道去向何方的百姓,乱糟糟地拥在一起,天空昏暗,云层厚重,只让人觉得风雨欲来。
他睁开眼,发觉自己正被一张毯子裹着,正睡在一颗很大的胡杨树下。
秋日的天气不算太凉,天气倒是好,没有半点梦里的风雨,太阳光被树叶遮挡着洒下来,明媚又不刺眼。
余沙闭了闭眼睛,发了会儿呆,才翻身坐起来。放眼望去,他们正身处在一片胡杨林中,不远处三三两两地坐着不少人,许多都看着脸生。
余沙下意识去找关澜在哪,左右看看都没找到,也不知道现在是在什么地方。约莫是在某处山上,倒感觉不是很危险。
余沙在原地呆愣着歇了会儿神,这才把毯子掀开,准备出去找人。这时,不远处才总算走来个他还算熟悉的面孔,是旬二。
旬二正拿着一个苞米,看走的方向就是冲着他来的。她看见余沙醒了,喜不自胜,三步并做两步走,没一会儿就走到了余沙近前。
“哥你醒了?吃苞米。”她笑眯眯地把苞米递给余沙。
余沙接过苞米,也不吃,他心里有好些事还没结果,需要知道。
旬二不愧是他妹子,看他神色就知道余沙在想什么,于是坐在他旁边,把他们跑出城之后的事一一说了。
出城之后担起统率责任的是叶绾绾,她在奔逃出一段距离后,当机立断,让几个侍卫带着一些空的包袱箱子,临时从村镇上雇了马车,往丰城方向走。企/鹅群23)06/923,96日更、
此举引走了后面大部分的追兵,那些人追出来其实就是为了钱。所以重点其实是货物而不是人。剩下的一些百姓,许多在周边的村镇都有亲戚,直接投奔了过去。
他们自己一行人由于再往北走就不太分的清各处山林的势力了,预备先跟着旬二去趟寒号寨。从寒号寨再怎么走,等到了再说。
余沙听了半天,没听到关澜的下落,张张嘴,又不好开口问。旬二既然没提,那就应该是按照他们计划的那样,已经北上去丰城求援了。
稻城是逃出来了,但是这批匈奴人也必须解决。不然等他们开始移动到下一个城池,又有地方要遭难。
余沙自己想着,不免郁闷了起来,随口又问旬二眼前这些生面孔是谁。
“啊,都是一些江湖散客,本来都没地方去的。因为咱们这一行逃出来的还挺露脸,所以这些人准备跟着咱们一起投奔寒号寨,还有一些事其他寨子的联络探子,也打算一路走。”
旬二说完,压低声音悄悄补了一句,“他们都不知道绾绾还有郭老先生的身份的。”
余沙听懂了,明白叶绾绾这波玩的是大隐隐于市。
他话都听完了,也没什么别的好问,就索性继续坐着发呆。旬二在旁边仔细瞧瞧她的神色,小声问:“哥你不高兴啊?”
“没有。”余沙矢口否认,还觉得自己有点怪矫情的:“就是累了,歇一会儿。”
“累了就再睡,起来做什么。”
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余沙如遭雷击,不可置信地回头去看。关澜提着两只兔子,站在他背后看着他。
余沙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没走?”
关澜挑眉,“你要我走?。”
这么明目张胆说的反话,换做平时,余沙早就因为不好意思反驳炸毛了。但是今天,他只是看着关澜,眼睛一眨不眨,坦诚道:“我不要你走。”
他这样倒是把关澜整不会了,半天没把话接上。
余沙也不要他接话,他转过身,站起来直接冲到关澜怀里把他抱住,把头埋在关澜的胸膛上,闷闷地说:“我不要你走。”
第一百六十八章
“你要和关澜一起留下?”
午间吃饭时,叶绾绾诧异地开口问。此时阳光正好,几人坐在胡杨树下,斑驳的阳光照在余沙的脸上,连最细软的绒毛都泛着一点光,看着越发稚气未脱,连他说的话都像是在胡闹。
郭恒之在一旁沉吟许久,虽说原定的计划里是要余沙前往定州,以谢舒之死做文章,但余沙毕竟只是局外之人,此时变卦,倒也没有立场强迫于他。
余沙轻轻玩着手中一枚落下的金黄叶子。郭恒之不说话,他的想法却很容易能看出来。只是自己并不想多做辩解。
余望陵连匈奴人都敢用,显然已经为达目的不折手段。此时再去定州,余望陵离那地界更近,难说他知不知晓此事。再按部就班地往下走,只怕事事落在人后,不过是被牵着鼻子戏耍。不如另辟蹊径,或许还有机会。
余沙往胡杨林里看那些跟着他们的人,心想这些人兴许就是变数。
他喊关澜过来,在地上以树枝为笔,互相对比着,把永嘉古道中段的道路,山脉还有地形都略略做了标记。
“天下起义的又不止他余望陵一个人。”余沙说,“大小门派,许多还未收编的山寨,民间暴动已经时有发生。但是下级官吏贪腐无能,常常只抓些难民充数,这些人散落在永嘉古道四处,各自为政,两不相帮。”
他看向叶绾绾,询问:“不管中原这场战事最后谁赢谁输,这些人总归是要管的。若是北境王府日后得了天下,会怎么处理这些人?”
“招安,实在不行就打。”叶绾绾说:“如你所说,这些人只不过是占了某处山头或者荒地,单个来看势力并不大,不难收拾。”
余沙看向叶绾绾,神色变得严肃,没有半分开玩笑的意思:“如果现在能收归这些人到你的麾下。日后,是否意味着永嘉古道中段这些地方可以直接归入北境统辖,不必再起战事?”
叶绾绾听了猝然一惊,一时惊得不知道说什么。在场诸人,连同郭恒之在内皆为震惊,一时都沉默下来。
“郡主,好好想一想吧。”余沙说,遂又看向郭恒之,道:“郭老先生,可否同我说两句话。”
郭恒之凝眉不语,但仍旧跟着余沙走到了一旁的僻静处。
“先生有安天下万民之心,晚生景仰。”余沙朝郭恒之行礼,郭恒之却不受。他眉头皱起,缓声问:“素闻谢氏公主在漓江育有一子,其人颇为能干,以江湖门派在漓江经营多年,事必躬亲,夙兴夜寐,颇知民间疾苦。今日看来,却也是有野心之人。”
“先生何出此言?”余沙问。
“在此地欲招揽民间门派势力,聚沙成塔,此举与你那位堂兄长又有何不同?”郭恒之怒道:“在民间再掀事端,即使战后能将这股势力纳入一方,可谁又知道有没有那人!倒是此事若成,两地之兵将丰城形成包夹之势,翟谡还如何能说服?朝廷又如何再肯和谈?!”
“先生错了。”余沙说:“若无兵无将,无田无地,那不管是与翟谡联合也好,朝廷肯和谈也罢。这些人都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战后是否能免遭清算,也只看运气。”
余沙朝郭恒之行一大礼,态度却很坚决:“先生为天下生民计,愿负千古骂名,叛朝弑君,又何妨再多为眼前的百姓考虑?千秋太长,中原太远,但人一天不吃东西就会肚子饿,一日睡在荒郊野岭就会生病。若眼前之事都不顾及,又何谈日后,又哪里还有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