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沙捧着那碗快被他放坨了又被关澜拌好的面,忽然觉得眼底有泪。
这不是他过的最盛大的一个生日,甚至最平淡也说不上。他还没当上阁主的时候,生日也是这样和旬二一人一碗面,吃完就算了。
可是他知道自己一定会记得这一天,再也不会忘了。
“开春。”余沙喃喃地说,“开春,墨书的那本《朗歌文字考》就翻译好了,后面的事,就算是不懂汉文的人也能接手,等你生日也过了,咱们就走吧。”
他在这桃源一般的朗歌待了这么多的日子,已经很知足了。
他应该要回去了。
回到那个诡谲的,充满了风险和阴谋的中原。
前尘既未了,又何谈归隐呢。
也许所有事情结束之后,他会真正找到一个可以安度余生的地方。兴许关澜这个不着调的世子,也有那么一点可能,会放下北境王府,和他一起去。
但那不是现在。
还不是现在。
第一百四十七章
转过年去,又是春天。
这一年是建恩七年,天下还是和往年一般的乱。
谢氏这些年得过且过的朝廷,似乎又碰上了霉运,开年就是一场蝗灾,中原各处,不说老百姓手里的田,连几处军队屯田的地方都遭了灾。原本已经止住的百姓南逃的迹象又冒了头。
可就是逃到南边也不好过。今年的雨水比去年更丰沛,连着下了一月的雨之后,漓江自然决了堤,淹了沿岸不少地方,漓江城自然也遭难。流离失所的百姓和南逃来的人隐隐在漓江往东的地方又有了声势,像是投奔了水寇,有点要起义的意思。
南边乱,朝廷也难过,地方上从开年就一直上报各地的灾情,朝廷挑了几个地方免了税,其他的也都没法管,让地方上自己去想办法了。众所周知,建恩朝的皇上谢舒只是个花架子,不上朝,背后的翟家势大,府兵甚至超过了驻守定州的城防军。翟家的势力盘踞在定州东北和东南一带,其他的地方他们不管。据说每天早朝上都在吵架,死谏的大臣也有,就是都没起什么作用。
而此时此刻,北境那边,关净月也有动作。
北境王府的兵力,向来是以雀获以南的辽定关为界,绝不往南一步的。这年过了春天,关净月却忽然上了一道奏折,说在辽定关南面发现了鲜卑人的踪迹,害怕中原有人与之暗通款曲,上请希望能出兵进辽定关。
关净月是司马昭之心,谁都看得出来。但是这折子批与不批意义也不是太大。朝廷置之不理到了夏天,正被水患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关净月又上了一封折子,说北境世子在中原失了踪。怀疑是鲜卑人的阴谋,终于还是带着军队站到了辽定关的门槛上。
朝廷急的没办法,又调了翟谡以荡寇的名义驻守在辽定关外百里的丰城。和关净月的军队隔着辽西走廊,总算是止住了北境军队南下的步伐。
拆了东墙补西墙,翟谡一走,东南边的山匪和水寇又渐渐嚣张了起来。本来就又吸收了不少难民,终于在建恩七年夏天的尾声,起义了。
朝廷无将可用,是剿是抚吵了半个月,终于还是出了兵。只能庆幸这些人原来都只是些农民,靠人命去填,堪堪镇压住了这波起义的声浪。只是一来二去,战火又掠过了整个中原腹地,甚至包括偏安一隅许久的漓江。许多南边的商贾不得不放弃了茶盐商道这条近路。绕行永嘉古道,从西北方进入定州等地。
战争持续的时间长了,朝廷管不到民间许多地方。于是一时间,许多名不见经传的江湖门派又都兴盛了起来,仿佛手里比别人多把铁就能多几分胆气。有许多百姓没法继续往不打仗的西边逃,索性就近投奔了什么什么门派。给人做佃户打手,好歹能混口饭吃。
就这么个混乱的年份,民间又逐渐形成了新的格局。漓江不再偏安一隅,竟开始有些寥落了。倒是永嘉古道途经的一处不往山下的稻城,因为商贾借道,重新承担起沟通南北东西的重任,变得繁荣忙碌。又因地处偏远,翟家李家谢家关家统统管不到,当地原来一个流氓就地成立了个狮虎帮,霸占了只剩个空架子的府衙,做些收保护费过路费的买卖。因为往来商户众多,倒也发了财,索性就开始做正经买卖,又陆续在云城里面开了几家店面营生,在当地声望也日渐显赫,自不必提。
这日,稻城城门正要落钥的时候,城外遥遥过来一辆马车。
驾车的是个年轻的男子。看到城门的守卫,正想拿通关的路引,那守卫却不耐烦地摆摆手,又朝他比了个要钱的姿势。
那男子愣了片刻,收起了路引,又回头向马车里的人确认了什么,过一会拿了一小块银锭给守城的守卫,顺利进了城。
他们进城之后,城门就关了。驾驶马车的男子左右看看,在城门附近就看到一家旅社,便驾车驶了过去。
此时天快擦黑,门口小二刚给前一位客人牵完马。见又有人来,忙挂起笑脸上前招呼:“客官,您几位?今儿我们这还有房!”
那年轻男子坐在车上开口:“我们三个人,要两间房。”
“得嘞!”小二利落地应道:“您马车停哪?后院成吗?”
“好,我们先下人和行李。一会儿有劳你带路了。”
他说完话,就翻身下了马车,从后面开了马车门,拿了两个下车用的矮凳下来。小二凑过去献殷勤,正巧看见马车上下来两名女子来。
这时节,女子在外也多要做乔装打扮,鲜少直接穿着衣裙露面。小二悄悄地打量,这两人都蒙着脸,只露一双眼睛。但是一个灵动,一个清艳,实在是好看。
小二盯着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了。心说这男的怕是真有本事,齐人之福也就算了,这么乱的世道还能带着两名佳人出行,必然有保平安的手段。
他想到这里,做事更带了几分真心实意的殷切。引着路,帮着把行李拿下来送到了他们定的房间里,又巴巴地去帮忙停了马车。
等他走了,房间门关上,蓝百灵憋了一路,终于把面巾一扯,哈哈大笑起来。
关澜也把面巾扯下,眼神不善地看了蓝百灵一眼。余沙无奈地把行李什么的都归置好,又连忙过来劝架,对着关澜张口就是一番道理:“愿赌服输,你自己要和她赌的。”
这一行三人正是余沙他们,他们春末的时候从云水涧去的漓江,盘桓了一月,没听说任何有关司恩和旬二她们的消息,倒是好像到处都预备着打仗。唯一新奇的事情是过去快一年了,漓江四处居然还张贴着捉拿关澜的告示。
他们商量了一下,还是决定先从永嘉古道绕路去一趟定州。一来这条路往来的人众多,说不定会有什么消息,二则北边情势不稳,关澜也想回北边看看。蓝百灵原本只是送他们出来,听说要往北边走,一时兴起也不急着回朗歌,跟着他们一道往西北走。
他们这一行不算顺遂,简单来说就是半被迫式地把那些逃难百姓的日子又经历了个遍,还主动被动地管了不少闲事。
眼下这些难民大多都是从北逃南,又要从南逃去西的。自己上路的有,拖家带口的也不少见。许多身上还带着痨病。一不小心就病死在半道上了,更别说还有饿死的。到最后,连没心没肺似蓝百灵这样的人,都受不了良心的责问,开始力所能及地为同路的难民医治。
当然,这也没落什么好,升米恩,斗米仇。更何况人饿疯了的时候也没什么理智,也就是蓝百灵生性豁达又泯灭人性,外加武力超群。才没怎么受影响。只是他们走走停停的,水寇都在南方都快被招安了,他们才刚进稻城。
余沙把客栈房间各处都查验了一下,确认没什么迷香迷药之类的残留,勉强排除了入住黑店的嫌疑,这才放松下来,招呼小二要了些吃的。
小二忙上忙下地奔波,不一会儿就拿了一碟子馒头和几小碟咸菜。余沙接过的时候,余光掠过走廊,扫过了底下的大厅,堂中坐着不少游侠或商贾打扮的人,十分热闹。
余沙拿着吃食回到屋里,蓝百灵看他神色有异,开口问:“怎么了,看见什么了。”
“倒没什么。”余沙说:“觉得许多人看着不太像混江湖的。”
他这么一说,关澜和蓝百灵都投了目光过来。余沙看人的本事是从沐窈那学来的,也算是个绝活了。他们北行的这一路,靠这个规避了不少风险。既然他说看着不像,说不定确实有蹊跷。于是几人把窗户打开一半,在二楼屋里吃东西的时候,也能时刻关注到楼下的动静。
也赶巧,客栈这种行商游侠汇聚的地方确实也容易起冲突,他们一顿饭没吃完,下面就开始有人有起了口角之争。
余沙他们坐在二楼,居高临下,把厅堂里的人细细打量了个清楚。蓝百灵看着好奇,开口问:“怎么?你看出来什么了?”
“人杂得很。”余沙随口回:“南边的,北边的,定州的,还有东南沿海的,哪的人都有。”
“这不正常吗?”蓝百灵说,“现在打仗,大家都走永嘉古道,不管是去哪,总是要经过稻城的。”
余沙嗯了一声,只把这事放在心里,没再多提。
一行人吃着东西,半晌,楼下却又吵嚷起来,蓝百灵探头去瞧,看到门口忽然多了一队穿着官府衣服的人。手里似乎拿着悬赏令一类的纸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