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据点在稻城平民区的一处普通平房。稻城没有宵禁,倒是方便他们移动。等他们一行人进了屋,老周把蜡烛点上,余沙用极快的速度扫视了全屋的环境,十分眼尖地看到了这个房子桌子上摊着的几张信纸。他们北上这段时日,见过最多的就是各地的山匪水寇,认识了不少这些寨子之间通信用的标记。
余沙盯着那纸上的标记看了一眼,迅速指了出来:“寒号寨,你们是山匪?”
旬二一听她哥准确报出了她现在托身的地方,立马一个噤声,大气也不敢出。
老周见余沙这人一副精明的要死的样子,也知道都到这会儿了也没什么好瞒着,大方承认了:“对,我们是山匪,我叫周曲。”
事情要说到去年秋天了。
“我原来都是逃田的佃户,世道太乱了,一边有人逃,一边抓人服兵役,杀来杀去,其实都是一帮人。”周曲给众人都倒了一杯茶,简单交代了事情。“我遇到司恩小姐的时候,本来是准备投靠现在起义的那支流民军的。也是机缘凑巧吧,凑巧救了寒号寨里的一个小孩。送那孩子回去的时候,司恩小姐说,如果想活,要不要和她们一起往西走。”
余沙仔细观察了周曲的神色,判断他没有说假话。扭头问旬二,“你呢,寒号寨到底是怎么回事?”
旬二瞧了他神色看着不像是太生气,犹豫着把实话说了。
旬二不是自己一个人落草为寇的,更为准确地说,这整个寒号寨,就是司恩的手笔。
去年秋天,那个时候南边的水寇山贼已经非常嚣张。虽然明面上没正式起义,但是也差不多了。中原好好的那么多土地,连耕种的人都没有。
当看到那么多荒田的时候,司恩就动了心思。
“司恩姐姐说,世道乱,投靠谁都不安稳,不如找个偏远点的地方,手里有田地,聚集一些没地方去的人,先把日子过下去。”旬二尽力把她和司恩跑去做山匪这个事描述得正当一点。
余沙眉毛一挑就知道这姑娘没说完全的实话,还在这跟他装乖呢。毫不留情地拆穿她:“跟我装什么样,你和司恩,再加个绿江。三个女孩,能保住自身就不错,怎么当的了山匪。守田囤地,那是要起武力冲突的,说吧,你们去找谁了?”
旬二知道瞒不过去,眨巴眨巴眼睛,回答:“楚弱姐姐。”
余沙一下恍然,确实有点没想到,居然是她。
关澜是认识楚弱这个人的,还记得余沙教她暗器功夫的那桩官司,听到这名字也多分了点神过来。
旬二把楚弱的名字说了,其他就好开口了。
楚弱和司恩她们不一样,身上有功夫,而且是混惯江湖的,认识不少人。司恩通过旬二找上她说这件事的时候,楚弱还有点犹豫,但是很快她就意识到这其实是可行的。
一则是就算她们不做,这天下很快要变得无处可去了。随着战火的蔓延,很快能赚钱的营生也会消失。她们没有父兄家族可以依靠,在这种时候要找人投奔,只能依靠嫁娶。就算要去山上当姑子,那也是朝不保夕,寺庙被劫掠也是常事。
二则是,在这个年月会点功夫,真的是优势。
楚弱在司恩几日苦口婆心地劝说下,十分不习惯地开始尝试接受,她这样在阴沟里摸爬滚打了大半辈子的女子,在现在这个世道里,可以凭借她那一点子功夫,变成强者。
余沙闻弦音知雅意,听旬二说到这里,联系起他们这连日来的见闻,大概就能猜到她们后续大致做了什么。
就算楚弱那身功夫能吓退不少宵小,到底是投毒下药使暗器的手段,过于阴柔了。她们在漓江附近这块地方占不到太多便宜,所以司恩当机立断,西行沿着永嘉古道往不往山走,这里地广人稀,也远离战火,总能找到一块给她们活命的地方。
琢磨到这里,余沙皱起眉头,想起一些问题,开口问:“……我记得寒号寨虽然不大,也是有十几户人的。你们从哪收的这些人。还有……”
余沙抬眼看了一眼周曲,开口:“以周先生的武功,似乎不只是一个佃户。”
周曲被点了名,还被用了尊称,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回答:“我……我确实不是普通的佃户,我原来是金盏阁外门的弟子。”
这下余沙才是真真正正地震惊了。他仔仔细细把周曲上下又看了一遍,确认自己记忆里是真的没有这个人,才狐疑地开口:“……不知周先生是哪一年进的金盏阁?”
周曲摸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我没进,唉……早几年漓江周边有好几个村子都有金盏阁的人来,说交点钱就能教功夫,还能领个外门弟子的头衔……我就当时跟着他们练过几年。”
余沙听完这话立刻转头去看关澜确认什么,关澜接到他的眼神,略轻地点了点头。
看到他点头,余沙这才把武功这茬翻过去,单刀直入地问了下一个问题:“那么周先生,你为什么愿意跟着司恩她们呢?”
余沙这话问的十分不客气,旬二在一旁听着都有点吓着,悄悄拉了拉余沙的衣服,余沙没理她。
周曲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沉默了一会儿,还是说了:“……我是个粗人,也没啥让家里人过好日子的手段。一条烂命,说白了投奔谁也就是卖命换口吃的。但至少……至少卖命给司恩小姐……”
他说到这里踟蹰了一会,喉咙动了动,才终于把话说完。
“我女儿不用被糟蹋,也可以活。”
余沙一下子就说不出话了。
周曲五大三粗的一个人,在他面前说这些,把他的卑微和那在这乱世中显得十分不合时宜的小小希冀都展露无疑。
乱世里,有父母的孩子自然比没有的强,但实在也强的有限。易子而食既然不新鲜,何况卖儿鬻女。男孩比女孩金贵,或许还能卖一把子力气。女孩想要活出来,只能看命。就算找着投奔的地方,也难说不是任人鱼肉。
余沙忽然非常懊恼自己对他的态度,他不该那么刻薄地对待这个人。
“对不起。”余沙道歉:“关心家妹心切,冒犯了。”
他这样道歉,周曲反而又不好意思起来,连连摆手说没事。
经过这么一遭,继续盘问的心思倒是淡了许多,他侧过头去看旬二,面无表情地开口:“浪里白条?”
旬二:……
旬二:“……会游泳。”
余沙点点头,继续下一个问题:“双刺狂花?”
旬二:“…………峨眉刺,和寨子里的人学的。”
余沙:“叱咤风云,武艺无双,纵横乱世?”
旬二:“………………司恩姐姐说了,这是对外宣传必须的夸张手法。”
余沙:“那足智多谋也是夸张是吧,懂了。”
旬二:!!!!!!
旬二:“你居然说我笨!!!!!”
余沙用一只手就镇压了旬二往他脸上乱抓的爪子,朝关澜使了个眼神:“你跟我出来一下。”
关澜跟着余沙走到屋外,余沙往屋里周曲身上瞟了一眼,问:“你确定没错吗,能让你感兴趣,不像是只跟着那种骗钱的学过几年的人。”
“他根骨不错,功夫也就那样。”关澜说,“悟性蛮高的,和他打的时候,应对的进步速度很快。”
有了这两句话,余沙才算是真的把周曲暂时放在了安全的范围内。
他神色哪怕只是略微变一下,关澜也猜到他在想什么,开口:“你再不放心,也该相信你妹。”
“习惯了。”余沙回答,眼神又落在屋子里正在跟周曲说话的旬二身上,“还以为要替她打算一辈子呢。”
余沙话音刚落,紧绷的神经忽然被刺痛了一下,有些麻麻的疼。
他从朗歌回来的这么些日子里,走过半截永嘉古道,看着满目疮痍的土地,只觉的慢慢地就麻木了。直到今天看见旬二,看到她在这个世道里活成了他完全意料之外的样子,才忽然有了种回到了中原的实感。
时移世易,世事无常,但好在人也会变,所以总会想尽办法活下去。
关澜在旁边看着他落在旬二身上的眼神,不知道是喜欢还是来气,索性就皱着眉毛伸出手捏余沙的脸。余沙让他捏了一会儿,脑子才反应过来,今晚遇到旬二这事之前,他其实还有事要做来着。
他抓住了关澜的手,开口:“咱们得去趟客栈,我有东西要查。”
第一百五十章
久别重逢,旬二自然是要跟着余沙走的。
在和周曲打过招呼后,她就跟着余沙和关澜回了客栈,并且黏在余沙身上挂了一路,等到了目的地那个客栈也不舍得放下来。
“你行了啊。”余沙一边受用,一边还要嫌弃她:“都给人当三寨主了,成什么样子。”
“我想你了啊。”旬二黏黏糊糊地说,“当时你那艘官船遇到水寇,船沉了,我就在想再见你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没想到才一年就又见到你了。”
余沙听她说到这个,心里软了一下,嘴巴倒还在逞强:“你就没想过我也许死了?”
旬二用脸蹭蹭余沙,说:“我想过啊,那就等我死了之后再见你嘛。”
小姑娘轻飘飘一句话,说得余沙心里不知怎的就是一酸,话说不出来,只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关澜见到了地方,打断了兄妹二人的温情时刻。三人上了客栈附近的一处房顶,乘着黎明前的最后一点夜色,审视着他们昨日第一个落脚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