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抱着一怀抱的桂花枝进巫祝婆婆的小屋的时候,关澜正用巫祝婆婆祭神的铁钵烤红薯吃。他看见余沙抱着花枝进来,随手从旁边壁龛上拿下个瓷罐来递过去,示意余沙把花枝放进去。
余沙打理好花枝,再看关澜气定神闲地烤红薯,觉得实在是很不尊敬,说:“你一会儿吃完散散味儿,别给巫祝婆婆和蓝姐发现了。”
“没事。”关澜漫不经心地说:“她自己也吃。”
余沙实在有点不知道这个她到底说的是谁,总觉得是巫祝婆婆的可能性更大点。
他们在这里住了几个月,主动被动地知道了不少巫祝婆婆的秘辛,总觉得哪个说出去都能把整个云水寨都震上一震。
就比如普达拉山神的意志到底是什么,随着他俩听得越多,就越觉得混乱。
巫祝婆婆在云水寨里,除了精神象征和意见领袖,还承担着许多实际的工作,就比如治病,指点每年庄稼种植的时间,预报气候。有的时候也要做婚丧嫁娶的司仪,也经常会有寨子里的人有想不通的事要来问她。
余沙经过这几个月的刻苦学习,总算是听得懂一些朗歌的土话,也看得懂一点当地的文字。他才终于知道,每当有人上门求巫祝婆婆答疑解惑,她那些看似非常神秘的呓语到底是在说什么。
就比如有人结婚后一直没有孩子,她说。
“普达拉的山神照耀着你们,孩子不过是人世间的牵绊,你们会有更值得珍惜的东西。”
还比如有人结婚后一直生一直生,家里现在五六个孩子,烦都烦死了,她说。
“普达拉的山神保佑着你们,这些孩子是上天赐予你们的福泽,他们只用很少的给予就会长大,反馈给你许多的帮助和爱。”
就,光这两条你就能明白,普达拉的山神到底保佑什么很难确认,主要看巫祝婆婆当天的心情。
而且她是真的会引用佛祖。
就比如,有一天有个人质疑普达拉山神并不能让他讨厌的邻居停止薅他家的猪草时,她说。
“这世间之所以有这么多的冲突,是一种必然存在的因果。你与你邻居的冲突,正如我们与中原人的冲突,也正如同普达拉的山神和释迦摩尼之间意见的不合。连神明都无法消迩冲突的产生,你为什么要强求呢?”
在年轻人差不多被说晕了之后,她就会带着慈悲的微笑,缓缓开口:“不如,我给你讲一个普达拉山神和释迦摩尼之间的故事吧。”
然后故事讲完,世间多了一个慷慨的,愿意用自己家多余的猪草来偿还自己不知道上辈子存不存在的冤孽的好人。
余沙在这一次次仿佛诈骗的神的只字片语里领悟到了属于云水寨的,或者是属于巫祝婆婆的某种信仰。
这世上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大事。
余沙顺手拿了一个蒲团,坐到了关澜旁边,等着那红薯烤好。他跟蓝百灵出去了一天,现在正好有点饿了。
他坐过来正好挡着关澜拿木棍拨弄炭火的手了,关澜用手肘敲敲他,开口:“没法拨火了。”
余沙动也不动,看着那火光闲闲地回答:“你换只手拨呗,你那么能。”
关澜闻言就知道这人又在犯懒,不知道是入秋了还是这些日子一直干活真累着了,最近只要余沙逮到机会能坐下来就往往再也不想动弹。
按道理来说,他该让一让的。
关澜不说话,眉毛略微挑了一点,用那拨火的木棍往火盆里的一块木炭,小小地敲了一下。
敲击之下溅起一块木屑,还带着火星,冲着余沙就来了。
余沙连忙眼疾手快地躲开,那木点木屑没命中目标,在地上寂寞地滚了一圈,熄灭了。
余沙毛又炸了起来,骂:“你有病啊?”登时就要和关澜动手。
关澜也扔了木棍,红薯也不要了,在巫祝婆婆的屋子里就和余沙打了起来。
等到红薯差不多烤好了,他俩也打好了。
余沙脸上被关澜碾着灰画了左右各三条猫须,气冲冲地冲出门找地方去洗了。屋里关澜老身在地走到他的火盆边上,把烤好的红薯拨出来。
闻着烤红薯的味儿,巫祝婆婆终于也从里屋里出来了。她看了看门口,又看看一脸没事人一般的关澜,说:“干嘛老惹他生气?”
关澜充耳不闻,把烤红薯的皮剥了,往巫祝婆婆那边一举,问:“你吃不吃。”
巫祝婆婆:……
嗯,吃人的,当然就要嘴软了。
日子慢慢地过着,眼看着又要入冬了。
在新雪下下来之前,关澜和余沙的屋子才算建好。木材选的都是坚硬耐久的松木,用干草混着土制成的土墙隔温,冬暖夏凉。屋顶用了茅草织就的帘子垫底,在盖上寨里人帮忙提供的石瓦。屋里不大,一个厅堂,一左一右两个侧屋。一个用来做厨房,另一个做卧室。
余沙是在终于考虑制作家具的时候,才意识到,这屋好像少建了一个卧房。
关澜却好像根本没意识到这事,准备打造家具的时候,也只是按他们现在住着的尺寸准备了一张床的木料。
他俩暂住在巫祝婆婆的屋子里的时候,是屋子不够,没办法,才两人都住在侧屋里。自己建房子,没必要这样。
余沙疑惑了几天,想了想,想通了。
也对,关澜也不住这,他家在北境,终究是要走的。
等到连家具这些东西也要制作收尾的时候,蓝百灵拉了一辆驴车来,带了一车东西,有棉被枕头,锅碗瓢盆这样的生活用具,也有许多吃的,米面粮食,各家自己泡的菜,还有一整根的火腿和几坛子酒。
她一边把这些东西给余沙关澜布置清楚,一边嘱咐后几日办席面的事。
云水寨里新建了房是要办宴席的,在巫祝婆婆门口的小广场摆几张长条桌,主人家负责做饭,大家要聚在一起吃席,晚上还要在一起唱歌喝酒。
余沙和关澜也经过几家人的宴席,大概知道要做什么,只是自己第一次做东道主,有些紧张。等真到了宴席那日,在厨房里就已经忙活不过来了。
“鸡你杀好了吗?”
“嗯。”
“笋呢?切好了?”
“嗯。”
“我好像没看到蓝姐那来的那瓶烧酒——”
“在柜子里,我去拿。”
余沙和关澜在烟雾缭绕的餐厅里快速地交谈,蓝百灵替他们在外面招待宾客。余沙本来就不太会做饭,不如关澜,至少野外收拾只兔子什么的很熟练。在朗歌待了好几个月,倒是锻炼出来了。做出的饭菜经过了雀获人的饮食偏好,朗歌人的食材筛选,还有漓江人的口味调整,成功地锻炼出一套,不知道怎么形容的菜谱来。
能吃就行。
蓝百灵最后这么评价道。
给自诩还行的余沙气了个好歹。
不管蓝百灵怎么刻薄,至少从结果来说,受邀的大家很是满意。扣群)二+散临\六>酒二三酒六}
吃过饭,到了晚上。云水寨的习俗是要唱歌,男人女人都要唱。男人大多唱的都是求爱的歌曲,对着自己的媳妇和心上人,平时有些害臊,到了酒席上倒是可以大大方方地唱出来。与之相对的,女人唱的是耕种采织的歌谣。歌里是各式各样的生活,各式各样的故事,配着女人清亮的调子,在这山谷水边娓娓道来。
余沙一直都听不太懂他们唱什么,后来学了一点才慢慢懂了。他现在坐在宴席的一边,听着身边的这些人唱着各式各样的歌谣,那些歌谣他曾经都很不熟悉,不仅是文字,更是那里面描述的,绵长又安逸的日子。可这几个月的生活,似乎把他身上的某一块地方融入了这块与世隔绝的土地上,让他似乎终于找到了诗句里把酒话桑麻的怡然自得来。
蓝百灵给他倒了一杯酒,余沙拿起杯子,一饮而尽。
蓝百灵在他耳边笑:“怎么样,这世上没有比朗歌更好的地方吧。”
“嗯。”余沙眼里噙着泪点头,淡淡地回答:“是啊。”
关澜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地坐着,他长的太漂亮,本来应该会有很多人往上凑的,却又因为大家又有一种野兽般的求生本能,所以都有些怕他。自然而然地,这样的场合,就没有人去打扰了。
他在这喧闹的场合独守着一份清净,静静地瞧着余沙喝酒。
关澜知道余沙此刻很高兴,是真的很高兴。在这朗歌的山水里,余沙是真的放松了下来。偶尔放下酒杯看着附近敬酒的人群,都带着此前从未有过的一份肆意。
所以他也很高兴。
酒过三巡,最贪杯的男人也被女人拧着耳朵拉回了家。天上一轮明月盈盈,照亮这喧嚣的人间。
蓝百灵也走了,巫祝婆婆门口的小广场,只剩下余沙和关澜两个人做东道主的人。余沙许是喝的太多了,正一只手撑着头,头一点一点地向下打着瞌睡。
关澜看了他一会儿,起身绕过长桌来,小心地把人抱了起来。
正当他抱稳了余沙,准备回他们那间小屋的时候,身后,巫祝婆婆的小屋,门开了。
她的屋子也是吊脚楼,站在门口的时候,比小广场差不多多出出半个人的高度。她站在那里,远远看着抱着余沙欲走的关澜,开口。
“关小郎君,你还是要走吗?”
关澜的脚步停了,背对着巫祝婆婆,一言不发。
巫祝婆婆身上那种时而出现时而神隐的神秘感又冒了出来,她淡淡地说:“你看,他那么累。他累了这么久,终于找到一个可以歇息的地方。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放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