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沙看着余望陵,看了良久,笑了。
“我昨夜诱导魏建进西城军营,看到了一个人,跟着去了一个地方,看到了一个不该出现在漓江的军营。”
余望陵忽然就明白了。
原来他知道了。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余望陵问。
余沙说:“那日旬二在风华台奏乐,最后走的时候,街上有不少的流民,沐窈也是一样的打扮混在他们之中,我当时就猜到一些。只不过不敢确认。”
余望陵眼皮跳了一下,说:“所以你利用魏建,不光为了扯上金盏阁,也是为了试探我?”
余沙说:“如果你没有这个心思,就算队伍被截断了,只要铁甲军还在,漓江的安防其实出不了岔子,何至于那么急,一定要沐窈去探查清楚呢。”
“你如此起急,半丝喘息的时间也不肯留,我不知究竟是不是自己以己度人,不过顺着去看一眼,也耽误不了太久时间。”
余沙轻描淡写地说着这事:“想来也不奇怪,你这种性格,怎么可能真的听人使唤。漓江不但有那么多逃难来的流民,也有资产,不实打实的养些兵在手里,你怎么安心的了。”
余望陵这时才有一丝被掐住了咽喉的感觉,说:“我可以让你死在这里。”
余沙说:“李王府已经事败,极乐方药草被毁,李语心最后的筹码也没了,你觉得,她看到我还活着,会做什么?”
余望陵脑仁忽然又疼了起来。
是了,绕岚坪事变,名义上就是余少淼的葬礼,如今余少淼既然还活着,那是非曲直,不辩自明。
可是事已至此,就算现在诛杀了菱云和余沙,他们的一举一动也早就在漓江贵族的眼睛底下。若此时要起冲突,就直接把内乱拉到眼前,会直接惊动朝廷。
这是余沙最后的筹码,准确无误地掐在了他的喉咙上。
余望陵沉默了片刻,忽然大笑,笑得都咳嗽了起来。
良久,他才歇了笑,再开口,已经算是接受了这么个结果:“你想要什么?”
“司恩的,还有子禄坊那些被抓的小乞丐的性命。”余沙说:“还有日前在金盏阁帮我和关澜脱逃的那人的,不出意外应该是绿江。你把她放了,让她跟着司恩离开。”
“你做到这些,我就把绕岚坪事变同日前在凭春坊各处暗杀贵族的罪名一并认下。只说是和菱云夫人合谋,意在献媚于朝廷,替你安抚住漓江士族。”
余望陵听了他的打算,已经完全想到他后面的设计:“你不是普通的身份,你是谢品澜的儿子,又与谢景榕亲厚。朝廷知道此事,会先提你回定州关押审问。”
余沙说:“所以我还会活很久,在你伸不到手的地方活很久。”
余望陵接话:“所以一旦我有违承诺,朝廷就会立刻知晓我在漓江私立军营。”
余沙把余望陵先前嫌弃的那杯茶重新推到他眼前,道:“放了他们,换我缄口不言。”
他收回了摆弄茶杯的手,说了最后一句话:“到你决定举兵的那一天。”
第一百一十四章
洒金院里的结局,司恩没有看到。她被带下去之后,直接被关了起来。
关她的地方在金盏阁的私牢里,司恩原本还以为多少得受点刑,也不知为何,一连等了数日,还是没有人搭理她,除了三餐按时送来,其余时间,似乎都把她当成个死人。
这倒让她颇觉得有些没趣儿,赴死的决心有了,找死的事也办了,赶着去投胎的狠话更是说了。这么迫不及待地去找死,反倒没人搭理她。
等到又有人来找她,已经又过去了一些日子。
那人穿着金盏阁的弟子服,来开牢门请她出去。司恩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儿,也没看明白这人是不是要送她去见阎王的。行动上倒没耽搁,跟着他就出去了。
他们穿过金盏阁道路曲折的私牢,走上了去往外面的台阶。
在阴暗的地下待了数天,晃眼一见外面的天光,司恩下意识眯了眯眼睛。
等她适应这光线,再往外看时,看到的却不是刑场,而是一个带着包袱的女孩子。
那女孩子也穿着金盏阁侍女的衣服,发髻有些乱了,眼神有些惊惶不安,就站在那看着她。
这时引她出金盏阁的弟子动了,他行了个礼,领着司恩和那女孩子走到了一处金盏阁的偏门。
司恩这才如梦初醒,开口问:“你是要放我们走?你是谁的人?”
那弟子显然是被吩咐过的,饶是司恩一再的纠缠追问,也半个字不说,只给她们开了侧门,意思是让她们快走。
司恩还没弄明白这情况,还想再问什么,旁边一直跟着走的那侍女却上前拽了她胳膊,沉默地把她拉出了偏门。
司恩此时身上虚,没扛住她拉,等她们人一离开金盏阁。那送她们出来的弟子就立刻把门又关上了。
司恩被这一连串的变化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脑子里疯狂在想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厢还没想明白,就看眼前那个强拉她出来的女孩子,一脸煞白地站在那,忽然就开始掉眼泪。
这眼泪把司恩打了一个激灵,她想起被抓进来之前余沙和他说的那些有的没的。带着一分不可思议,对着那姑娘问话:“……你是绿江?”
绿江听了她这话,哭得更凶了。
这就是了。
司恩想,马上又开始头疼起来,心里很难不骂余沙一句脏话,觉得这人算来算去一套又一套的,感觉跟耍着人玩没什么两样。
她这愤懑还没浮现到面皮上,又被眼前绿江的眼泪击碎了。想了想,明知又是余沙的算计,却实在不忍心不入套。
“你主子让我给你的。”司恩从怀里拿出那个她一直放在身上的锦囊,递给绿江。
她给了这个之后没急着离开。这代表着生的锦囊,虽然她没有拆开它的兴趣,却也很好奇,里面放着的到底是什么。
绿江一听到余沙的名字就强忍着不哭了,脸上还犹带着泪珠,迷蒙着双眼就把那锦囊打开了。里面放着一张纸条,上面密密麻麻地写了一堆的东西。
绿江本来视线就有些模糊,看这些字更觉得眼晕,只好往显眼的地方看,这些黑字最下面,余沙用朱笔写了一串小字。
“……遇到绿江,让她看着,拣一段儿背给你听………这都什么啊。”
绿江默默跟着念完,抱怨了一句,下意识地跟着去看了上面列的那些,原来俱是些书和文章的名字,她不明所以,举起袖子擦了擦哭肿了的眼睛,还是照着做了。
“…是以北迁,漓江兴。显德三年,以功上至侯者,据漓江而为异姓侯李,北临汾阳、洛水以西至嘉岭,为旧蜀……”
司恩听她被了两段,先时还没反应过来,等意识到绿江究竟是在背什么之后,登时感觉一个霹雳炸开在头顶上。
那一瞬间,司恩忽然又一次感受到了命运的无常和叵测。它似乎总偏爱于愚弄她,在每一个她觉得尘埃落定的关口,再轻描淡写地左右她前进的方向。裙内日_更_二#氵%泠浏)久"二氵.久浏
她知道绿江背的这些东西,纵然她看的不全,纵然她不能全部背下来,但是她知道。
这是墨书生前,书写过的,编撰过的书。
这些怎么会留下来,怎么可能留下来呢?它们早就应该随着牡丹书院的覆灭,如同陆画的画,旬二的琴,被埋藏在那个仿佛不会天亮的长夜里。
绿江不知自己在司恩心中激起了如何的惊涛骇浪。她背了一两段,又去看那条子上写的内容,越看越是一头雾水,哭着抱怨人:“他写这些做什么呀,也不给人安排点活计……都是这些书……”
司恩从恍惚中醒来,一把抓住了绿江的肩膀,说话的时候声音抖得厉害:“……你会背?这些书……你都背过?”
绿江被她突然抓住吓了一跳,但还是哭着点头,开口:“背,背的呀,也不知多早晚,也好久以前了。他忽然就搬了一堆书册回来,自己背不说还逼着我背…折腾死人了啊。”
司恩忽然就又恍惚了,她做梦似的开口,问:“他一共让你背了多少书。”
绿江皱了眉,眨眨眼睛,想了半天,回答:“两部大的,一本是《漓江记要》,一本《观竹馆杂记》,还有些小的就太多啦,谁还记得有哪些……不过我看应该是都列在上面……应该也能背的出的。”
司恩这才如梦初醒,怔怔地放松了抓着绿江的手,喃喃道:“……他打的原来是这个主意。”
余沙知道比起挣扎着活着,自己更想了无牵挂的去了。
所以给她留了一个无法自行了断的理由。
墨书不在了,牡丹书院也不在了,牡丹书院的人更是零落在这尘世间犹如一盘散沙。牡丹书院那显耀的十年,更像是只留存在她心中的一场幻梦。梦醒时分,只教人肝肠寸断。这漫长的折磨,这目睹着断壁残垣的每一天都如此煎熬,这怎么让人不想放弃自己的生命呢?
可她看着眼前宛若懵懂的绿江,却发现自己不能死了。她的那场幻梦,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留下了最后的遗产与希冀。
墨书的才学,是牡丹书院得以独立于世的根本。
而这才学依托着书本,留了下来。
然后他把这些推到面前,一句话没说,却又像是什么话都说尽了。
他在问她,你还要去死吗?
“你那主子。”司恩呐呐着开口:“真是举世无双的第一混账。”
绿江一直被余沙瞒着,被狠狠坑骗了一场,此时听到这句话,立即就福至心灵感同身受了,同意道:“就是!哪有这么混帐的人!当没人治的了他一样!老天爷怎么就不生个克星来治治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