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至于傅思从前一直以为,傅忆心之所向的,就是那无上的权力。
但直到他死在自己面前,才知道。
根本不是。
皇位固然诱人,也抵不过恨意在心底的执念深沉……不,这样说也不对,其实,让傅忆执迷不悔、孤注一掷的,应该是爱。
傅忆真的很爱、很爱他的母亲。
因为母亲的怨恨,他痛恨君父、痛恨皇权,甚至连自己也恨上了。报复的种子在他心里长成剧毒的藤蔓,遮天蔽日,也扼死了自己本可以拥有的幸福。
因为,他觉得,自己不配。
傅思坐在丹陛上,一抬头就能看见一步之遥的龙椅。
那么近,那么耀眼,而且几乎唾手可得。
傅忆死了,那样决绝地自杀,绝不会给自己留下新生的机会。草原部落拥有神力的血脉至此断绝,神迹也至此消灭。
还有谁能让傅思回到商榷身边?
傅思从怀中取出刺绣,抱着双膝,深深埋头。
该怎么办?
这个世界,到处是傅思无法应对的难题:何时公布国丧?如何平稳地改换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何平衡后宫前朝权力倾轧?何时楚国能繁荣如从前?
尘埃落定之后,他又该何去何从?
回蜀州吗?
但蜀州没有商榷。
全世界都没有商榷了。
他回不去了。
傅思埋头无声地哭起来,直到有人拍了拍他肩膀。
傅思抬起头,昏暗而空旷的通明殿内多了两个人。
住持身穿袈裟,不知什么时候剃了发,他眼眉低垂,对傅思说:“我来替故人超度。让她,最后去见他一面吧。”
侧身让出一个太监打扮的,傅思认出,是徐鲤。
傅思沉重点头,“周太傅在殿外,你们进来前应该见过他了。让他带你去吧,节哀。”
徐鲤一言不发,木偶一般双眼无神,对傅思深深一礼后退出殿外。
殿内便只剩下两人。
傅思并不讶异他的这位伯父能够顺利进入皇城,甚至踏入这象征无上权力的通明殿。
——他曾是楚国的大皇子,即使时过境迁身着袈裟,周太傅不会认不出他。
住持缓步登上丹陛,走到龙椅书案前,就着案上黄绸朱笔,开始书写。
“那孩子顽固,对自己又极狠。如今结局倒是对他的成全。人生十九载,有求即苦,他也许对不起天下人,但对兄弟,到底是不错的。”
十九载?傅忆生于康元二年,死于康元十九年,哪来的人生十九载?
傅思起身,走到伯父身旁,看他在黄绸上写下傅忆的生辰八字。
康元元年,六月一日,未时三刻。
比傅思还要早一个月。
傅思疑惑看向对方,住持并不停笔,边写边道:“先帝半辈子都在为他筹谋,从他出生那刻就开始了。”
傅思心口沉闷。
他想到,先帝为傅忆处心积虑的绸缪,也与他有关——
只不过,他是不受偏爱,甚至可以随时牺牲的那一个。
“你可知道,楚国傅家往上数辈,长子皆没落到好下场——宫中甚至有传言,傅家血腥手段取代前朝,因此受到诅咒,报应在历代长子身上。”
傅思抿着唇摇头。
或许有这样的传言,但他从未留心过——他生来就担负上煞星的名头,众人对他避之不及,他也自觉远离繁华。虽偶然听到有人议论,傅思哪会知道他们说的是那一桩不祥?
现在他知道了。
原来傅思生在六月一日。
难怪陆沉会在儿童节给他过生日。
可,小孩应该过阴历生日,应该在弱冠成年时,光明正大热热闹闹地过一次生日。
可惜,他至死也只有十九岁。
傅思同情他,也同情自己。喉咙发紧,说出的话嘶哑滞涩:“因为怕长子的厄运落在傅忆身上,所以,先帝将我称作长子。真是,为之计深远。”
住持垂眼,幽幽叹息:“傅忆出生在陈州——从前草原最肥沃的土地。当年我带着阿沉逃走,已经到了极偏僻荒芜的地方,却还是被抓了回来。
所有人都以为傅忆生于康元二年,生母是偶然被皇帝临幸的边境逃奴,没福气,难产丢了性命。没人知道,她叫明月沉,是尊贵的草原公主,是楚国大皇子傅胤觉一生挚爱。”
住持笔端不停,在傅忆的生辰八字后,写上超度的经文。
傅思看着上面的字句。
【心无挂碍故,无有恐怖】
但人生于世,谁能无恐无怖?
人生八苦,傅忆耽于怨憎会,傅思陷于求不得。
“因为换了身份,我们的命运便紧紧相连。他没有机会了,我也没有了,对吗?”傅思紧紧怀抱刺绣,只有这样,他才不觉得孤身一人,太过可怜。
住持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楚国已经属于你了,其他的,还重要吗?”
傅思摇头,“得非我愿,愿非我得,皇位虽然唾手可得,但伯父——”傅思深深看着傅胤觉眼睛,“假如现在,我将皇位拱手让你,你可会欢喜?”
傅胤觉悬笔微怔,良久,朱墨滴落,在卷尾砸开一朵朱红的花。
“得非我愿,愿非我得……人皆如此,从何欢喜?我的故事已经落幕,但你的故事还长着呢……何去何从,总有定数。
兴许三年五载之后你心境又有不同;或许时间会洗刷去你存在过的所有痕迹;或许……研墨吧,再写一篇祭文……”
傅思缓缓研动朱墨,看着流动的红色,从砚台中迁移到黄绸上,成为分明的字句。
而这位楚国二十年前与皇位失之交臂的大皇子,此刻正书写着的,不是所谓“祭文”,而是一封遗诏——
自朕即位,顺天应命,承继祖先之德……兹有皇子……恪行仁义,敏孝敦爱深肖朕躬,宜克成大统,为朕后继……
皇子二字后留出空白。
傅胤觉搁笔,“三皇子班师回朝尚有时日,玺印在此,如何填写,全权在你。”
说罢,他轻轻拂袖,袖风将傅思推坐在龙椅之上。
其人离去,留下傅思坐在龙椅上,像被金色的枷锁牢牢锁住。双眼望着虚空,陷入无边的沉默与孤独。
缆车从山顶一路向下,强烈的失重感让商榷从浅睡中醒来。
对他而言,只是一个清晨的迷梦,但楚国已经天翻地覆。
傅忆死了。
傅思怎么回得来?
楚国大战未停,皇位又唾手可得,但商榷非常自私地希望,奇迹出现——
要是傅思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该有多好。
从山顶崖边到山脚,再一路回到校园,奇迹并未眷顾商榷。
傅思没有出现。
也许一辈子也不会再见。
商榷回到家里,关上门窗,外面淅淅沥沥地下起雨,屋子里闷热得厉害,他昏昏沉沉地又睡了过去,却没有做梦。
也许傅忆死后,连梦境也是奢望。
商榷是被一阵手机铃声吵醒的。
接起电话。
“小商啊,在忙吗……声音怎么听着不太对?感冒了吗?空调不要吹太凉……”何老师关切的声音在耳边萦绕,商榷哑着嗓子勉强嗯声回答:“老师,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是有点事。之前不是让你帮我去听过一场关于地震的报告吗?那位专家又来学校了,点名想再见见你……你病着的话,就不用勉强去了,我帮你推了……”
那场报告啊……商榷心头像被人狠狠拧了一把。
那场报告,还是他和猫猫一起去听的。
可现在,他没有猫猫了。
商榷强打起精神,翻出《防震减灾》,出门前往求知楼。
一路,有不少上过他课的学生跟他打招呼,甚至有毕了业胆大的,红着脸对他说:“商老师,毕业快乐!我给你发了邮件,记得回去看!”然后飞快地跑开了。
商榷抿着唇摇头。
这些孩子,开玩笑也要有度。他是有男朋友的人,当然要心无旁骛。
——即使男朋友不在身边。
即使,男朋友可能永远也不会回到身边。
路过研究生公寓,商榷下意识地向门口那株梧桐树望去。
目光染上失望。
没有猫,更没有人。
奇迹眷顾过他多次,但这一次,没能让商榷如愿。
来到求知楼,坐在阶梯教室里,相同的位置,完全不同的心境。
报告一开始,专家就邀请商榷上台,请他分享读书后的心得。
商榷深吸一口气,看着自己上台后空出来的座位:“地震,也叫地动,在古时被视作上天预警,在地动当天降生的人也被冠上不祥之名。但天灾不可挡,人力却能胜天……”
众人为商榷这一番结合了自己专业与地震学的见解献出雷鸣般的掌声。
在掌声如潮里,商榷想起当时,垂下头,“这些,我的猫本来应该亲自发邮件跟您交流的。”
专家有点没听清,“嗯?你说什么?”
商榷勉强扯出一个惨淡的笑,“我说,我的猫对地震,很有见解和经历。”
包括专家在内,全场爆发出欢快的大笑。